第3章 朱雀剑痕
长安城最北是金碧辉煌的大明宫，出了南宫门丹凤门，便是宽阔的朱雀大街，朱雀大街的尽头，就是巍峨的朱雀大门。
朱雀门是长安城的门户和象征。风尘仆仆的商旅，远远望见门拱下悬挂的正红色赤金朱雀徽记旗帜，就知道长安到了。
大门被两座阙楼拱卫着，东边是钟楼，西边是鼓楼。每日亥时，暮鼓自动敲响，居民需返回坊内；每日卯时，宵禁解除，敲钟人登楼敲响晨钟。悠长的钟声回荡在长安城上空，昭示着新一天的开始。
数十年来朱雀门就这么静静地伫立着，听着晨钟暮鼓唤醒长安的每一个昼夜，看着脚下繁华都城人来人往。
但是今天，似乎有了点变化。
第一个发现朱雀门异样的是敲钟人。
年关将至，宵禁中的长安城仍是一片寒冷肃杀。卯时的天还未大亮，墨灰色的天空闪烁着几点寒星。敲钟人和往常一样登上钟楼，打着哈欠，搓了搓有些僵冷的手。他无意间瞥了一眼身旁的朱雀大门，一下子惊的困意全无。
借着机关城墙上的微弱光源，他看见悬挂着朱雀旗帜的门柱被人刻上了几个字，字迹在光滑的石壁上划出长长的裂痕。他不大识字，看不懂刻的是什么，但他知道这是不寻常的事儿。于是这天的长安城，就被一阵急促且略带惊恐的钟声惊醒。
第二个知道这件事的是狄仁杰。当他火急火燎赶到“案发现场”时，朱雀门边已聚集了一大群早起看热闹的人。
朝日初升，金色光芒刺破云层，照耀在朱雀门上，熠熠生辉。
“哎哟，这是怎么回事儿，昨天我还没看见呢，谁干的？”一个看起来无所事事的人嚼着刚买的热腾腾的烧饼。
“朱雀门高百尺，且石壁光滑，根本无立足之地。此人竟能踏壁留痕，看来轻功已经登峰造极!”这个人面容黝黑身材壮硕，看上去是个练家子。
“欲上青天揽明月……意境阔达，豪情万丈!刻诗人定是有凌云壮志的高风之士！好诗啊，好诗!”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手握书卷，闭着眼摇头晃脑，似乎沉浸在自己的遐想里……
而狄仁杰，在看到那行行云流水，潇洒肆意的刻痕时，脸色几乎和他头上那撮绿毛一样绿。
作为一个有洁癖的完美主义者治安官，长安城的一砖一瓦都在他心中编了号，坏了哪儿都糟心，更何况是长安城的排面朱雀门！更糟心的是，这群围观群众一副啧啧惊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难道不知道破坏朱雀门是多么恶劣的行径吗!
狄仁杰克制住抓狂的冲动，连下数道命令：金吾卫严守朱雀门，防止二次破坏；工部立即拓印刻痕，研究修复方案；重金悬赏线索和事件目击者；将情况传报女帝陛下。
四管齐下，雷厉风行。
工部很快将调查结果呈上：按照刻痕的走向形状深度来推断，“凶器”是一柄长三尺有余，宽一寸多的铁质轻剑；朱雀门材质为太古精岩，且铸造工艺复杂，若要修复，只能请墨子大师出山了。
狄仁杰脸更绿了。请墨子？开什么玩笑!要跑到稷下去说自己治安管理疏忽，让闲杂人士在墨子大师的心血之作上刻了点涂鸦，请大师屈尊去长安修一修？光是想一想就觉得颜面无存……
所幸的是，在重金的诱惑和朱雀门事件爆炸性的传播效应下，指证人很快出现——
“没错，绝对是那个小子!”
狄仁杰看着面前这个满脸横肉的屠户一脸肯定的说出“李白”这个名字。
“你如何确定是他？”
“那小子会写些酸诗，也会耍两手剑，就靠这些迷的那些姑娘们晕晕乎乎的!喔，我还听见他和老板娘吹牛，说要干点扬名长安的事儿，所以这八成是他干的!”
确实是有用的线索。狄仁杰点点头，递上一袋子钱，屠户急忙接过去掂量掂量，咧开嘴笑出两颗大黄牙，除去得到赏金的喜悦，还有些“大仇得报”的快意，于是狄仁杰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你和那个李白有过节？”
屠户收敛了笑容，情绪低落下来，脸上的表情愤恨又委屈。
“自从那个小白脸来了长乐坊，我家嫣红就不爱搭理我了，从前我俩多好啊，她——”
“……好了，你可以走了。”
狄仁杰毫不客气的打断屠户的“甜蜜回忆”，脸色黑了几分。
找到嫌犯的速度比狄仁杰想象的要快，因为那个家伙压根连畏罪的意识都没有，更遑论潜逃。
风流薮泽的长乐坊，红绡暖炉，香雾缭绕。天还未黑，坊内没什么客人，花魁正在舞台中央排练新舞，歌女深情款款的唱着一首新填的诗歌：“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寻常人来长乐坊只有一件事：寻欢作乐；狄仁杰来长乐坊也只有一件事：办案。
所以丝竹和歌舞在狄仁杰和他的密探进入时戛然而止，人们屏息看着这位大名鼎鼎的治安官，一时没人开口说话。
静默中有人偷偷瞟了一眼二楼，狄仁杰没有错过这个小动作，抬脚径直走向二楼一个风雅的包厢。而他的助手小元芳，环顾四周一圈后，脸色腾的涨红，低着头跟在自家大人身后。
二楼的这间包厢装修雅致，正对楼下舞台，木质匾额上书“幽微”二字，绯色的纱帘被卷起，仿佛早就在等待狄仁杰的到访。
黄花梨木酒桌旁坐着两个人。女子身着海棠红窄袖上襦，荼白色绫罗下裙，肩披红纱罗，梳着随云髻，额贴梅花钿，虽已青春不再，尤有风韵留存，正是长乐坊坊主鱼玄机。
据说坊主年轻时也是长安城数一数二的才女，却为情所伤，立誓终生不嫁，在东市开了这间长乐坊，阅尽长安风雅之事。
她身旁的青年，一袭白衣，腰间挂着一把剑。
虽然心里很不爽，但狄仁杰不得不承认，这人实在是长的很好看。
干净清爽的栗色短发，刘海斜斜扫过飞墨一般的剑眉，湖蓝色的桃花目染着微醺的神色，鼻梁挺直，眉目深邃，有点漠地特征。玄色里衣外罩着一件洁净无尘的白袍，领口敞至腰迹，用一金边革制腰带束住。衣摆绣着红色云纹，宛如层层莲瓣，飘逸的袖口被护臂收拢，双手缠着红色护指，一看就是长期习剑之人，通身却又有一股清冽书卷之气。
狄仁杰尤为注意那一柄长剑。普通的环形剑首系着红色流苏剑穗，剑把细长，剑格曲线流畅如莲花初生，剑身通体莹白，古朴无华，只在底端刻着两个小字：青莲。唯一特殊之处，是这把剑没有剑鞘。就是这平平无奇甚至还有些老旧的剑，竟能在太古精石上留下刻痕？
“狄大人一直盯着李某的剑，可是有什么见教？”青年清朗的声线带着几分玩世不恭，将微微走神的狄仁杰拉了回来。
狄仁杰这才有些尴尬的意识到自己来这儿的目的，轻咳一声，端出治安官的架势来。
“你就是李白？”
“正是。”
“朱雀门的诗是你刻的？”
“是我。”青年笑得云淡风轻。
“承认的挺爽快，和我走一趟吧。”
大理寺狭小的审讯室内，狄仁杰面对着看起来毫无惧色的某人，开始例行公事的盘问。
“姓名。”
“李白。”
“哪里人。”
“云中漠地，楼兰城。”
“家中有何人？”
“孑然一身。”
“从事何职？”
“游历四方，居无定所。”青年敲了敲自己的剑。
狄仁杰做案录的笔顿了顿，终于问出了最重要的问题。
“为何要在朱雀门上刻诗？”
“喝了点酒一时兴起。而且——”
青年笑吟吟的看着脸色不大好看的治安官。
“你不觉得朱雀门光秃秃的，太单调了吗？”
“唰——”
一点笔墨飞了出去，狄仁杰深吸一口气，划掉脏污的部分。
“来长安做什么？”
“我有个守长城的朋友。他告诉我长安有美酒，有美景，还有美人，我就来咯～”
“然后呢？”
“然后？美酒倒是品过了，美景也赏过了，美人嘛……”李白轻笑，湖蓝色的眸子闪过志在必得的光芒。
“应该很快就可以见到了。”
“……”
狄仁杰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就有内侍匆忙送来女帝手谕——
谕狄卿：朱雀门诗刻无伤大雅，亦无损帝国威严，此事就此作罢。刻痕无需修复，留其以昭帝国容人爱才之胸襟。至于刻诗之人，朕赦其无罪，特许其元日朝会与百官一同上朝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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