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姜瓖冷嗤一声，侧身将二人让进小院，指着侧间命道：“动作轻一些，放侧间便是。”
姜瓖见侍女不知从哪儿抬来几桶水倒入浴桶内，深吸了一口气，想到他曾说自己身上有味道，没好气地命道：“取些冰来。”率先走向侧间。
等小厮们将物品放置妥当，她将门插上这才看向镜中的自己。披头散发之下眼角下垂一脸苦相的脸……想到义父，她抿了抿唇，只得宽衣后迈入了木桶中，闻着清淡花香的皂角味道阖目喟叹了声，上一次如此沐浴还是熙宁七年在乾清宫当差时，如今已是熙宁十九年了。
她捞起水中柔软的棉帕擦拭着手臂，蹙眉想着二十六岁的年纪，在后宫之中虽远远算不上老，却也在年龄上没有优势。前世，她回宫后被临幸时在龙床上呕吐的场景，如今想来仍旧历历在目。
双手不由得紧紧抠住木桶边缘，咬牙告诉自己：努力把握重生的机会，血仇和昀儿在前，没有什么挺不过去的！
当她裹着棉巾试图捡起早已汗馊的小衣时，目光不由得看向打开的箱笼，目测那一摞衣物的厚度，应不止只有外衣。当她走过去翻看时，竟然在衣裙下面看到白色缎面的小衣和亵裤……饶是她历经两世，也从未见过如此孟浪的男人！
想到此人嗜好断袖之癖，许是看待女人与动物并无二致，这么一想，她竟然生出一些轻松的念头。
当她更衣后坐在镜前，忍者疼将极细的银针取出后，用绢帕包裹着碎冰敷在动针的部位片刻，待红肿消退后重新动针。
须臾，她手拿螺子黛，看着镜中女子的笼烟眉，水杏般的眸中充斥着冷肃漠然……试图学着姊姊平日里的模样，眸中隐去寒光冷寂，涌上波光流闪的氤氲，涂了口脂的樱唇不嗔亦嗔不笑亦笑。
“姊姊，大汉朝的史书上将会记载姜瑶的名讳。”
她熟练地将镂金云月冠带在挽好的发髻上，捋了捋衣袖，穿回松软的鞋子后，重新找回了昔日端方宫步的感觉，向院门走去。
随着门“吱呀”地一声被打开，两名小厮不敢置信地看着一位婉媚灵秀的女子缓缓走了出来。金冠上的步摇在她的行走间闪着耀眼的光芒，衬托她柔和的五官更加的绮丽多姿。
“带路。”清泠落玉般的声音，在静夜之中犹如潺潺溪水划过心中，令两名小厮相互对视后，对待她不由得恭敬了几分。
夜色清如许，她被带着走入一片桃花林。东风拂过花千树，裹夹着花香洒落漫天花雨……一如她与姊姊深夜当值时，靠坐在玉阶上赏花时的样子。如今，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她与姊姊阴阳两隔，再也回不去昔日相互依靠的时光。
想到以后日日对镜揽照，睹人思人，也算是一种慰藉。
“姑娘，”小厮指着桃花深处溪流后的一片白灰色的房舍，说道：“公子轻易不许人去往缶庐，奴只能送到此处。”
孟凛靠坐在名为林溪阁的二层观景楼顶饮酒，眼见一位女子扶着栏杆上了木桥，衣衫飘飞间往缶庐的方向走去，他不禁怒从心起，拈起屋檐上一小片瓦当弹指飞了出去。
随着一声闷哼，女子捂住手臂转头望了过来……霎时，那双梦中多次出现的双眸竟然出现在他眼前。
孟凛手一松，玉葫芦顺着瓦当滑落在地，在碎裂的同时他亦飞身至女子侧面站定……看着眼前陌生的女子，眸中的狂喜瞬间化为荒寂的失落，继而怒斥道：“你是谁？”
“别装了。”姜瓖看着他眼中不像是装出来的愤怒，暗嘲衣衫是他命人送来的，居然还在这里故作清高。
孟凛微眯着眼打量着眼前人，听着清冷的口气，见她身量比一般女子纤长……与那女人相仿。镂金云月冠是干娘的爱物儿……心念电转间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强压下心中的失落与无奈，挑剔的目光放肆地打量着她，道：“看来，海棠色真不衬你。”转身率先往缶庐走去。
姜瓖知晓他是在讽刺自己肤色黑，对着他的背影冷笑道：“衬不衬，你说的做不得数。”
孟凛站定，微微侧头嘲讽道：“官家的喜好，我比你清楚。”
“的确。孟大人是风月场上常客，自然不是我等可比拟的。”
“既然认可这方面不行，就安生听我的。”
姜瓖迈入屋内，见他快步走至紫檀木书案前拉下挂绳，一副人物图缓缓升了上去，只瞧见鹅黄色的襦裙……他不是好男风么，为何屋内会挂有女子的画像。
孟凛见她敛袖，端庄肃立在落地梅花灯盏前，扯了扯唇角，撩袍自顾坐在椅中，问道：“你既在乾清宫当差过，那便说说官家的喜好。”
“难道孟大人深夜换我前来，就是为了谈论官家的喜好么？”
“你既换回女装且露出了本来相貌，难道不是默认与我结盟？我自然要充分了解你的情况，为回宫做准备。有何不妥？”
姜瓖被一连串的反问噎的哑口无言，她坦然走至他对面优雅地落座，面无表情地道着履历，“熙宁二年入宫，被分至清宁宫服侍吴娘娘。熙宁十年吴娘娘被废，我与妹妹姜瓖被分去了乾清宫。熙宁十一年绛丹案发，被贬至掖庭宫。曾任正二品尚服，先后服侍官家九年，熟知他的脾性和嗜好。还有什么想问的，孟大人？”藏在袖中的手指，在不知不觉间抠的泛起了疼，只有这样才能消除些许提到狗皇帝时的恨意。
孟凛命人暗查了绛丹案始末。
这女人当晚被官家临幸后人事不知，侥幸未被灌入避子汤生下皇二子，绝不是她刻意找机会承宠，而是官家当晚服用绛丹后不尽兴，这才将她临幸泄火。如今见她对往事娓娓道来且面色如常，并未有恐惧难以启口的样子，再一次出乎他的意料。
原以为她会视这段经历为耻辱，看来是他将此女预估的太过于正直。原来，表面正直的面孔下，暗藏着勃勃上位不安分的野心。
想到此，他眼含深意地笑道：“熟知和会做是两回事。后宫有萧后铁腕把持着，你若没些看家本事拢住官家的心，难道擎等着萧后将你们母子食其肉啖其血？”
姜瓖杏眼微漾，带着一抹羞意缓缓走至他面前，海棠色宽大的衣袖环过修长的脖颈，轻轻坐在他的腿上，手指犹如蝴蝶飞过那般划过他的喉结不断往上……在他的薄唇上轻轻点了两下，与他平静无波的目光对视，娇喃道：“大人……你想如何验证呢？”与她来说，只要能达到目的，奉献自己的身子也在所不惜。
低垂微弯的杏眼……窗牖缝隙那一幕不断在他脑中闪回……孟凛情不自禁地抬起她的下颌，彼此的气息交缠着。
来自胸口强烈的窒息感，伴随着身体陌生的反应令他猛然惊醒，用力将靠在身上的女人推了出去，丝毫不掩眸中的厌恶，道：“你知晓我的嗜好，下次若再触碰底线，休怪我无情！”
姜瓖前世经过人事，怎会不知方才他身体的反应，她垂眸掩下报复的目光，缓缓从地毯上起身整理着散乱的衣袍，道：“我到忘了大人的喜好，下次注意便是。”
孟凛斟茶的手一顿，暗自惊讶她竟然没反击，便揭过这段不提，说道：“我需要姜老大人配合。”修长的手指扣了扣桌几，示意她取茶。
姜瓖端过茶盏，道：“我父亲孤高耿介，不屑于宦官为伍，大人不若再看看别的人选，免得耽误了你的大业。”
“你无法代姜老大人做出这个决定。”孟凛抬手制止她启口，继续说道：“在马车上我便知姜老大人是在装睡。一位身经百战的老将军，铮铮铁骨之下又怎会因几鞭子而晕厥。若他无意，恐怕当场便会冲我破口大骂，又怎会愿意来到此处落脚？”
姜瓖不得不承认眼前的男人胸有城府之严，心有山川之险，故作叹气道：“是我不愿父亲以身犯险。自从我们姊妹入宫以来，他老人家没享过一日福，反而受到了无畏牵连。我被禁锢在这深宫之中，这辈子是无法承欢膝下了。只想他能安度晚年，不想将他卷入无休止的争斗中去。”
“你携子回宫后，姜老大人能独善其身？”孟凛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她牵强的理由，他漆黑的瞳仁更加深邃，冷笑道：“金城之战的仇未能得报，姜老大人恐怕日日坐卧难安罢？眼睁睁看着南梁把持朝野，几乎杀光当年所有的亲历者。唔，若姜老大人潦倒余生，以韬光养晦的手段活命……”
“你住口！”姜瓖腾地走至他面前，扬起手臂便挥了过去。
孟凛冷笑着握住她纤细的手腕，“你这点花拳绣腿，还是留着对你心怀不轨的阉人罢。”
姜瓖见用力挣脱不开他的桎梏，犹如寒冰利刃的目光盯住他一字一句道：“慷慨殉节易，从容赴义难。[1]官家不问政事，朝野上下危机四伏，内有宦奸伙同奸佞把持朝政，外存藩镇拥兵自重，试问一名被剥夺了兵权的罪臣如何以一己之力报仇雪恨？！”
她冷哼着用力甩开他的手，红着眼圈贬损道：“人最可悲莫过于无自知之明，无自知之明之人，又怎会有识人之明？”义父冒着诛九族的危险将她带至身旁，单只这份恩情，就算父兄知晓了也只会感激不尽。他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品评！
冷静下来后，她看向踱至窗前沉默不语的男人，没想到他提到金城之战会如此义愤填膺。一个与宦官为伍的佞臣……哼，还真是个笑话。
孟凛也不知今晚为何会如此下头，无端对这女人说了这么多她根本没资格听的话。就在他平复心情后笑着拱手致歉时，窗外发出了一声巨响，伴随着“哎呦”痛呼倒地的声音……
随后便听到了“笃笃笃”地叩门声。
孟凛打开门，见暗卫揪住一名披头散发的侍女，说道：“公子，老夫人房中的东锦……竟然做了一个巨大的纸鸢……飞进院里。”
侍女脏兮兮的脸上布满了惶恐担忧，断断续续地哭道：“公子，纸鸢……是老夫人想出来……让婢子来瞧瞧……公子与这位姑娘同……同房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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