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一章 以卵击石（四）
特地赶来跟唐一笑说这话的，却是李林甫的人，中书舍人崔琳，同时，他身上也流淌着博陵崔氏的血脉。
五姓七望虽然彼此明争暗斗，勾心斗角，未必差到哪儿去，但如同有人触犯了他们共同的利益，五姓七望却是同气连枝，尊严不容触犯。
因此，在朝堂之上，王玙和李希言之间，平日里可能并无交集，但是当面对唐一笑的时候，他们则默契地选择了同仇敌忾，都将矛头指向了唐一笑，而现在，这位中书舍人崔琳只怕也是一样。
只不过唐一笑想要知道的是，李林甫在这件事情里面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陇西李氏虽然也是五姓七望中的一脉，但他们毕竟是李唐皇室的血脉宗族，以唐一笑对政治和心理这两方面的了解，她不相信，李隆基和李林甫这两个人会完全放任五姓七望通过打压她，而使他们世家的势力更加深入朝堂，取得更多的政治权力，并且在天下拥有更加响亮的名声。
岂不闻，登高一呼，皇袍加身之言吗？
而只要这两人并不是一心一意地帮助世家做大，那么唐一笑的计划就拥有了一个行之有效的突破口，拉一波打一波的招数，无论在哪一朝哪一代，都是屡试不爽。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而只要有争斗，就有可以一窥的利益。
而唐一笑身上有这样利益，而且和他们的利益有冲突，尤其是唐一笑在朝的背景很浅，这就注定了她从入朝开始就会受到其他人肆无忌惮的攻击。
尤其是她的升官速度，引起了太多人的眼红，这不得不让人怀疑，她是否是像表明上那样毫无根基，要知道，就算是和李白关系很近，也做不到像这样速度的升级。
而且，他们都在唐一笑身上看到了一种强势，当然，这也同样说明，唐一笑的实力已经足以让他们提起了小心。
“崔大人若是对唐某有什么不满，方才在朝上，崔大人为何不像王大人和李大人那样，陈列唐某条条‘罪状’，偏偏来此相告，恐怕另有他意吧。”
今天唐一笑身着一身武官戎装，这身装束本就利落，又加之她身形高挑，刚刚从战场上回来，说话间，这一身的利落锋锐是无论如何也挡不住的，就算是面上不辨喜怒，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也无济于事。
“说起来，当年我博陵崔氏的士子前去考试，唐大人可当真是刚正不阿，谁的面子都不买，就算是太子殿下的关系都不管用。那崔某倒是想问唐侯一句，现在怎么样呢？”
唐一笑看了一眼崔琳，不怒反笑，拉着李白，快着步子就离开了，只留下崔琳看着二人的背影，面色微怒。
“不识抬举！”
崔琳也拂袖而去，他却不知，此时已然有人将他刚才说的那番话听在了耳朵里，并且并没有为他保守秘密的打算。
……
唐一笑跟李白出了宫门，便绕到了一处墙角，忽然便有一个人从墙上“冒”了出来，但看唐一笑毫不惊讶的样子，显然是知道这人的存在的。
“派人跟上崔琳，还有所有跟那七个世家有关系的，包括沾亲带故的大臣，看看他们下朝之后都去了哪儿。”
“是。”
黑衣人点头行礼之后，再次隐遁而去。
“这是唐门消息堂的人？这身法，倒是跟你们飞影堂堂主的功法很像，我还记得，决战的那天夜里，你们唐门的银面侯破阵时的风采，后来又是他拖住了慈恩，不然那一战的结果当真是胜负难料啊。我本该跟人家当面道谢的，谁想到后来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一时间竟把这件事给忘了。”
李白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揽住了唐一笑的肩，往自己这一侧一揽一带，避开了忽然从拐角冲出来的一架马车。
这条大道直通大明宫宫门，也是长安唯一的一条车马道，因此许多有世家身份的少爷、公子们，都喜欢在这里纵马狂奔，就算是城中的守卫也不敢拦他们。
世家的势力远不只是朝堂上的样子，也不仅是做生意时的方便之门，世家的地位和力量，早已在天下人的心中根深蒂固，渗透在每一个细节当中。
而与此同时，寒门和世家的敌对关系，也远不只是“断人前途，如同杀人父母”这样的大是大非上，就算是在普通人的生活中，所有的寒门弟子不管表面上是对世家弟子嗤之以鼻，还是攀附权贵，但在他们的心里，是全然将自己和世家中人割裂开来的。
“就算你想起来了，她也不会见你的。”
“这是为何？”
李白不解，同是江湖中人，又并无不同立场，难道连结交一下都不可以吗？
唐一笑神色中带了一丝不能叫人看去的暗淡，“杀手，都是见不得光的。”
李白微微一愣，随即便想起了那天夜里，那位银面侯生死不顾地搏杀时候的样子，还有以伤换伤时的决然，不置一词却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漠然，仿佛自己一身的骨血皮肉都是别人的一样，毫不顾惜。
“是因为见不得光，所以才不顾性命吗？”
唐一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忽然抬手接住了身侧飞来的一样物件，顺着这东西来的方向抬头一看，便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而现在她手上拿着的，是一张写了她名字的请柬，虽然这请柬长得实在是略为寒酸了些。
被这张突如其来的请柬岔过去的话题没有再继续，也正是因为这样，李白再也没有机会能够听到唐一笑在心里想说的话，同样，那也是给他的回答。
若是一直置身于黑暗，不曾见过光明，便可毫不顾惜性命，无所谓珍惜，更无所谓不可割舍。可一旦见了这光，心里就有了不舍，有了牵挂，甚至有了执念，可若是这般已然不顾性命，那定是有其他不可说的因由。
因为唐一笑比旁人更加能忍、能熬，所以李白从来都不会知道，自他昏迷不醒的那天夜里开始，唐一笑每个日夜都身处怎样的疼痛煎熬之中。带毒的指法割伤了皮肉，没有及时解毒，反而用【洞玄上清经】强压毒性，偏又在毒性未解之时，被宗师带着剧毒的一指洞穿了左肩，而后又被李林甫用弩机射伤了肩膀，情急之下削下了大块皮肉，可和慈恩一战，又被慈恩的掌风扫中了肩膀，只那一下，左肩的筋骨就不知要将养多久才能痊愈。
可实际上，唐一笑从没有一天休息的时候。
她顾及李白被扫断的肋骨，亲手给他做了一副固定腰腹的工具，怕他受到任何无谓的伤害。
后来，她去了大漠，所有人都只看见她这个大祭司的神奇，他们都只看见她看似轻而易举地获得了如此高的威望，甚至说着那样狠绝的话，逼白幼美退出决战，可没有人知道，那时候她究竟是怎样的遍体鳞伤，她又是何曾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能说一个“胜”字。
就连唐清苦都只感慨她武功进境之快，好似天赋异禀，可曾经几乎让她丧命的心魔就此消失不见了吗？她以这样一副残破的身体，像不要命一样地冲击着身上的穴位，被一切的一切逼得不能停止。
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还能再活几天。
她已经很久都不需要唐清苦帮她平和心境和内力了，可连三岁小孩都知道堵不如疏的道理，她又怎么会不知道？
如果到了下一次唐清苦不得不帮她一起镇压的时候，她身体里所有的沉疴病症、现在只是刺痛的穴位、从未离开过的心魔、无法控制的内力等等，都会在一瞬间爆发。
就算她一直都懂得如何欺骗自己，让自己能够最大限度地活下去，可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无法再欺骗自己。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一场大爆发下活下来，谁都做不到。
可她还有那么多割舍不下的东西。
她还没有帮李白扫平一切阻挡他热爱的大好河山的未来的阻碍，她还没有解决一直在暗地里算计着孙思邈的北禅宗的威胁，她还没有能够让李白远离那个害了他半生的永王李璘。
还有，她还没有完成曾经和阿莲的那个约定。
还有，她还没有给李白的告白一个最好的回应，他想要和她成亲，她都明白的。
还有，她还没有化解唐清苦心里的执念……她还没有教会那个愣头青的李芙蓉该怎么做官，别把小命都玩丢了……她还没有帮秦欢找到自己……她还没有告诉孟冬，她从未给薛南枝下过毒，她也从未算计过他的命，她连给他们的新婚贺礼都已经准备好，和给他们每个人的信……
还有她一直无法面对的白幼美，她还没有改变他“求而不得”的命数。
还有当她戴上面具就无法拒绝的胡不归，她还没有想好该以什么样的方式面对他。
还有这个天下的唐门……
她什么都舍不得，可她又不得不逼着自己取舍。
如果她可以不用死，那该有多好，从前无牵无挂，生和死没有任何区别，可懂得了“人”和“生”之后，死就变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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