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陈楚九3
我煮好茶端过去时，温不言已与陈楚聊了有一会儿了，陈楚还是如昨日般执拗，而温不言满口圣人道理，俩人各说各话，浪费时辰。
我将茶杯摆过去，注入刚煮好的茶水。今天泡的是冷梅茶，这茶取初春之时的黄梅晒干，再用同年冬日的初雪融化成水去冲泡，香味淡雅宜人。
我却觉得实在无聊，等这样一壶茶，要从初春备到年冬，为什么不能先取冬日的雪，再等次年的春梅？
当时李鹿还在，他常带佩剑，反拿剑柄敲我的头，说我这个人实在无趣，也不够高雅。
温不言品一口茶，朝陈楚拱盏，“四公主，此茶值得一品。”
陈楚讥笑，“看来温阁主昨夜与唐姑娘睡的不错，精神甚好。”
我脸色一红，这怎么看戏还引火上身了？
“听说温阁主昨天回来的晚，还带了一条狼，不知道方不方便让我也看看这传闻中的邪物长得何种模样？”
温不言轻轻一笑，“已剥皮抽筋，狼皮这会儿正晾在后院中，四公主若有兴趣……”他转眸看向我：“唐三，你便带公主过去看看。”
我点头应允，看向陈楚，她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在平轩阁休憩一夜，她的神色倒是比昨日好了许多。
“既已死，便不必看了。”陈楚突然起身。
“如果温阁主不能应我此行之求，陈楚就此别过了。”
“此茶甚好，香味清雅，改日再品。”
温不言也起身，“唐三，替我送过……楼主。”
陈楚并没有意外的神色，“温阁主果然算尽天下事，什么事都逃不过平轩阁的掌控。”
窗外已停一夜的雪又纷纷扬扬的下起。
陈楚，陈国四公主，未封的永乐公主，任玥楼的楼主。
第一次见她时，我便觉得一个人可以好看到如此地步。细细的眉眼，明亮的眼眸，穿白色衣裙弹琴时，一袭红衣狩猎时，国破自开宫门时……
即使只是一个俯身，青丝倾泻垂过身侧，绝尘烟而出世。
陈楚迎着大雪走了，背影渐渐隐去在茫茫雪海中。
温不言立在门口，看我撑伞回来，“我后来想，如果那一次将信交予她，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那封信么？
心不驰求，万象缘生，自有定数。
仿佛说了，又什么也没说，我心里翻个白眼，觉得温不言就是这样，天天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来故作高深。
“话说那张狼皮……真的是仇十九吗？”我有些难以相信，传闻中俊美非常的驸马爷，原身竟是如此。
“当然不是。”温不言突然笑了，“说起来，我还骗了陈楚的钱。”
“虽说那些边境小族手段为人不耻，但竟没骗仇十九，真的给了他成人的药丸。”
“但他料不到，费尽心机拿到的药丸，才让他和陈楚越来越远。”
是了，原只是个形变的苍狼，不谙世事，考虑不到害人与不害，家国与大义。一夜成人，再追思往事，灭陈楚的家国，害她至亲，残她百姓，致使她流离失所，隐姓埋名于民间，随便哪样数出来，他们也是再也不能了。
“此番让陈楚以为仇十九死了，她怕也不想活了吧。”
“用辛苦组建的任玥楼出面请我去收服仇十九，杀他是报亡国的仇，想入妖是对他的始终。”
听着温不言的分析，我问道：“那仇十九呢？现在在哪里？”
“如果陈楚肯好好活着，活到释然过往的那一天，俩人便能相见了。”
温不言如是说。
枕戈待旦，血染金甲，红衣怒马，轻狂一时，无谓悲喜，无为牵挂。
陈楚走在雪中，脸上划过凉意，抬手一摸，竟是落泪了。
她看着这雪，想到国破那一日，周围人全部身体异样，而自己竟毫发无伤，触及胸口，掏出一个小小的香囊，纯白色没有任何花样，凑到鼻尖只闻到淡淡草木香。
想到犒劳三军那一日，已是初冬，天色高阔，万里无云，仇十九穿一身黑色衣裳，仙鹤的暗纹在日光下隐隐发亮，他没有和自己同站在高台上，而是端着碗拿着酒坛，在一群士兵中和他们相互碰碗喝酒，他的脸庞和一个个稚嫩的脸混在一起，在一张张开怀的笑脸中，他抿唇笑的克制又斐然，抬头与她的目光相撞。
想到广开粥棚那一日，她好奇问他，陈国虽不是富庶国家，但也不至于百姓吃不起饭，又非遇天灾人祸，何故施粥？仇十九把她揽入怀中，答“因为我想陪你做些事。”直到百姓排起长队，在一声声“切谢四公主天恩”中，她依靠在身边人的怀中，听到他胸口的心跳声。
想到与父君相谈那一日，慈爱的父亲坐在高位上，长长一声叹息：“自己的选择，莫要再悔，也莫相负。”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那样自信的说：“请父君放心，楚儿一定与驸马琴瑟和鸣。”
好一个琴瑟和鸣。
转而又想到秋猎那一日，箭已离弦，只听到一声闷响，自己翻身下马前去查看，草丛中竟出现一个人影，见她走近，那人抬起头唤一声“公主……”
秋风瑟瑟，他鬓角散落的刘海被风吹起，拂过脸颊，星眉剑目，眼角淡淡的红，因受伤而失血的苍白唇色。
只一眼，此生也不再忘却。
陈楚迎着大雪走回任玥楼中，打杂的伙计迎上去，“这样大的雪，楼主怎么不撑伞？”又道：“几位长者正在等您了。”
陈楚点点头，进入房间拉动床幔中的一根丝带，机关被触动，床板缓缓移开，出现一道楼梯，通往无尽的黑暗。
陈楚跨步，沿着楼梯走下去，任玥楼几位长者已在等待陈楚。
抬眼看过去诸位追随自己的长者，陈楚涩涩开口：“驸马已死。”
她甚至不敢再叫他的名字。
“我近来觉得身体愈发不好，恐怕不能再担任复国大计了，诸位追随我多年，任玥楼此后是散是留，但凭各位长者做主。”
任玥楼上下追查仇十九两年，前阵子方得知他原来竟不是人，而是一只形变的苍狼，被公主的箭所伤更是边境小族筹划的一场诡谲阴谋。
这本就是一场带着计谋的接近。刻意又阴冷。
收到三巷口附近有苍狼幻化人形再出现的消息，陈楚便向平轩阁的阁主传信，请求其用亘术收服苍狼。
她似乎肯定那就是仇十九。
今日得到苍狼已被剥皮抽筋的消息，心中一时不知悲喜，好像落下一桩心事，又好像起了一个念头。
自破国那日起，她的身体一直不太好，所有大夫都说是心病，还需心药医。她又何尝不知病从何起。
从机关中走出，雪又停了，阳光透过珠窗照进来，机关口一半阳光，一半无尽黑暗。陈楚从腰间摘下那只小小的香囊，边缘有些跑线，原来的白色笼盖在陈年旧事的淡黄色下。
她换了身红色的衣衫，没有围那条狐裘，拿了张弓再出门去，顺着记忆中的路线走走停停，在太阳下山前她又看到了那一片山野。
稷山脚下，前陈国的秋猎围场。
稷山崇山峻岭，天下五分时，坐落在各国之间，背处连接穹窿山，东西处两个山脚，东面靠近齐国，山脚下是平轩阁所在之地，西面原是陈国的秋猎围场，那一年，她在这里搭弓射箭，周围侍女们的欢声笑语好似还在眼前。
陈楚伸出手想触碰眼前的景象，手一伸出，景象却消失不见。
终是一切都不在了。
停了半日的雪又开始下起，不知为何，今年的雪下的这样大，停停纷纷，纷纷停停。
陈楚找了一棵树，倚着坐下，弓箭放在身侧，在大雪中慢慢闭上眼。
风还在吹着，但雪好似停了。
只是陈楚的眼睛再未睁开。
他见到了她的最后一面。
成人之后，仇十九无处可去，他想找她，却不知道她是否已死在了那一场叛变中。
每次听从族长们的吩咐去做事，他不知做的何事，只知道自己听话去做，去施粥，去军中，陪她抚琴，去放风筝，她每次都会那样欢喜。
那是他从不曾见过的欢喜。
他决定回到这个围场等她。
直到几日前那个自称平轩阁阁主的男人寻来，他才知道陈楚还活着。只是时光已逝，两人之间相隔太多，他不能再去见她了，甚至不能当面说一声“对不起”。
温不言说，若再相见，只会让陈楚更饱受心中煎熬。
最近几日雪越下越大，偶尔的停歇像是天公的喘息，仇十九搬了点木柴想搭个火堆，成人之后他才发现原来在冬天会如此冷。
目光寻到林前的一棵树，他呼吸一滞。
是再熟悉不过的红衣少女，安静的倚在树下，那张弓就这样放在手边。从前她最宝贝的弓箭。
仇十九撑伞立在陈楚身前，雪花擦着她的眉眼飘过，一切好像在梦中。
只是她再未从梦中醒来。
是夜，太阳落下了。
陈楚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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