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花娆衣4
夜幕低垂，皓月当空。
面前站着的人反手从身后的箭筒中取过一支箭羽搭在弓上，缓缓拉开，慢悠悠抬起，箭在弦上，正对准我脸的箭锋闪着寒光。
我仿佛知道了他要做什么。
沈临一定是个疯子，如果以后还有机会，我想告诉他，他拉弓的样子虽然很美，但弓箭不适合一位强盗或者刺客，这种速度与杀伤力并存的武器应该出现在狩猎场或者广阔的草原上弯弓射大雕。
如果有机会的话。
我将怀中的琴缓缓放在地上，他的箭锋随着我蹲下的动作也跟着下移几分，我倒退几步，两只手举起在胸前，勉强扯出一个笑：“相逢即是缘分，我觉得此琴和你有缘，你看你……要不要考虑收下？”
月光下的沈临嗤笑一声，目光更加坚毅，微扬起下巴，捏着箭羽的两根手指一下松开。
箭的速度太快，携着风破开我与他的距离，直直没入我的胸口。
我被这强大的力道带着砸在身后的围栏上，半撑着起身，吐出一口鲜血。
突然之间的变故造成的巨大动静像河边水鸟冲出芦草丛，我听到李鹿的声音从过廊尽头传来。
“唐三！”他喊一声。
接着是李鹿拔剑的声音，沈临抽箭搭弓的影子在我眼前模糊成一片，耳边擦过一阵的风，我脑中突然闪出一个不属于我记忆中的画面。
大雪夜，天色浓稠如墨，只着一件白色中衣的少年执剑雪中，剑锋在苍茫的空间里划破、割裂，束发的蓝色绸缎随身姿舞动，是这天地间唯一的颜色。
少年慢慢转过身，我看清他的脸……
“公子小心——”
我听到花小娆的声音，甩了甩头，眼前的视线慢慢恢复，那抹淡紫色的影子从身侧擦过，李鹿长剑的尖锋抵在沈临脖前，而沈临拉开的长弓正对准李鹿的心口。
花小娆的影子扑过去抱住李鹿，她的突然出现打破了两个搏杀者之间的平衡，沈临箭离弓的一刻，李鹿递剑上前……
箭矢带着强大的力量穿透花小娆的身体，沈临则向后仰去，长剑划破他的脖间，随着洒出的鲜血，而他跌入河中，惊起巨大水花。
水花的涟漪一圈圈散去，我半个身子倚在画舫的栏杆上，偏头看着涟漪的波纹越散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七玄梅琴果然是上古神物，没什么实际用处都能惹得各方争夺，听说还有一样神物叫空屏骨扇，开扇即见血光，斩杀敌人在开扇合扇之间。若这样神器面世，又该招来什么样的江湖风雨。
胸口的伤口并不疼，只是全身力气一下散去，让我思想无法集中，遥遥地望着天上的夜色，突见一抹白影自月光中翩然而下，衣诀飘飘，好似仙人。
我眯着眼，看那人越来越近，直到落在船上，就站在我身侧，我闻到空中清透的梅香。
已快五月，哪里还有梅花盛开。
“唐三，我来晚了。”来人蹲下将我搂进怀中，他身上的味道清晰又让人难过。
雪中舞剑的少年的脸从脑中闪回在眼前，和眼前人一摸一样的眉眼，长长密密的羽睫抖着，他好像在害怕。
我抬手想去摸一摸他的脸，最后手却落在胸口的箭羽上。
“师傅……”我艰难开口。
胸口的伤并不觉得疼，但我想着，这样深的伤口，他一定很疼吧……
月光被夜晚的云层层遮住，周围寂静无声，我在黑暗中合上眼睛。
黑色的混沌空间中，我一个人盲目的到处跑着喊着，声音像在山谷中，兜了个圈儿又传回我的耳中。我拼命在记忆中找寻白衣少年的记忆，只能想到曾经做的那个梦境，也是一个大雪天，红梅开放，手拿红豆饼的小姑娘穿一身红色锦缎的袄子，她喊那个跪在雪地上的男孩为“言哥哥”。
在混沌空间中，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的我无比清晰，平轩阁三年多的片段如山涧河流在眼前簌簌淌过。
……
我茫然的睁开眼，最先看到的是熟悉的房梁。偏过头去又看到我常用的茶杯、看书的桌案、亲自贴上窗花的角窗……
是我呆了三年多的房间，在平轩阁中。
我仔细回想着脑中的片段，顾明月、钩蛇、凉城、花小娆、大锅头、沈临、白汀，一段一段，更像是梦中的场景。
渴。
我撑起身子，一下看到床尾放着的那张琴，碧色琴身，蚕丝琴弦——七玄梅琴。
呼吸窒住，原来一切不是梦境。
敞开的房门走进来一个人，是温不言。他看我醒了并不惊讶，替我拿过桌案上的茶杯递到我嘴边：“唐三，喝点水吧。”
他握着茶杯的手指修长白皙，我好像有好多话想要同他说，想要问他，思绪太多，反而不知如何开口，只能接过茶杯，撮两口温热的茶水。
“唐三，从今日起，你跟着我修习亘术。”
我抬头正对上他清冷的眼神：“李鹿他……”
“我知道。”
他回答的太快，仿佛看穿我心中想的和想说的，未说出的话被憋回心中，只觉得胸口发闷：“师傅你……你这次是用什么法子救了我……”
长箭没入胸口，我不认为我还该活着。
“李鹿已经告诉你，我将命格与你相系，所以如果我死了，你便也会死，反之只要我活着，你也会活着。”
“所以……”
“所以为了你能活得更久，我也会努力活着的。”
温不言说着话，自己倒先笑了一下。话太认真，让我难辨真假，笑又来的太突然，很破坏现在的气氛。我本来想着自己这时候是不是应该握住他一双手，告诉他“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小女子只能以身相许”，但他的气质又不像尘世之人，一副仙人之姿让我不敢轻易亵渎。
只能暗搓搓的在心中记下他这句笑语。
“夫人。”门口探进来一个小脑袋，把着门框往房间内瞅着，正是白汀那张稚嫩的脸。
看到他的出现，我放下心，招呼他过来坐在我床侧，温不言立身在一边，若不是我知道自己的脸长的嫩了些，此情此景倒真是一家三口，母慈子孝的好画面。
转而想到闭眼前那根穿透花小娆身体的长箭，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师傅，李鹿和花小娆如何了。”
他淡淡的回答我：“李鹿无碍，花小娆回楚国了。”
一句回楚国令我有些恍惚，有些事转变的太快就会让人觉得不真实。
“她本就是楚国人，你不是猜到了么，两次画舫上的刺客，也都因她的消息而来。”温不言掀起眼皮，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李鹿已用亘术为她疗伤，现在在闭关修炼，你不要去后山上扰他。”
我疯狂点头。
亘术是斩妖除魔，匡扶大义的秘术，许是开天辟地时创造这术法的仙人为防后世的修习者心怀不轨，祸乱天下，所有亘术不可对凡人使用，若强用，必遭反噬，这也是李鹿虽会亘术，仍拥有一身好剑术的原因。
李鹿……花小娆……
我微微闭眼，眼前浮现那张巴掌大的小圆脸，画舫上迎风站在李鹿身后，紫色的锦绣衣裙被风吹起，扬起绣满繁复花样的外衣衣角……回头再想，确实像大梦一场。
吃过午饭，温不言带我来到院中，白汀捧着书坐在檐下凉台上，晃着腿静静读书。
他与我四掌相对，口中念诀，顷刻间金色纹路自掌心处起，顺着十二经脉贯穿我的全身，只感到一股清凉之意注入身体各处，再回神，温不言已收回手，朝我颔首：“我教你一个诀，你试试看。”
五月天，碧蓝苍穹下，院中花树枝繁叶茂，苍翠的簇簇树叶映着眼前的人，风起，他如瀑的发丝与银冠中垂出的蓝色绸带交织在风中，镌刻般精致的面容，清冷无波的神色……我曾想他是稷山山顶的雾，层峦叠嶂般笼上心头，又想到在阁中的第一年雨季，我身上的伤好了七七八八，穿一件薄薄的中衣坐在檐下看雨，他撑一把桐油伞从正门迈进来，初春的稷山雨丝如幕，伞下的他隔着雨幕与我遥遥对望，那一眼仿若春光穿透云层。
接下来的三个月，匆匆而过。
每日有白汀作陪，他院中读书，我修习亘术，将那些难以背诵的古诀一字字记下，直到可以随意在指尖燃起绿色的清光。
终于在八月初一，我通过了温不言的考验，他院中负手而立，背对着我说道：“你既修习了亘术，就要承起它的责任。”
“李鹿今日出关，你和他一道去一趟楚国吧。”
“是，师傅。”我应下差事。
收拾了一些简单的衣物，李鹿已经站在房门前等我，他腰间挂着那把剑，看我抱着七玄梅琴，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要带上琴吗？”
“拿着吧，总有些用处。”
“以前为这琴生出许多事端，你自己小心吧。”李鹿转身走出去，我臂弯挎着包袱，抱起琴追上他的脚步。
走到门口，白鸽扑棱着翅膀飞入院中，我回头正看到温不言取下白鸽脚环上的小信，展开后看向我，隔着一院光景说：“顾明月死了。”
“算上七玄梅琴的情分，我已托人将她烧为灰烬，带回燕国撒入海中。”
这或许是好的结局。想在不断的海潮中，她能再看到那一场夕颜花海底盛开的景象……百年洪荒，再找到那个愿找寻她百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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