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天潢玉牒
清瑶抱着膝盖蜷坐在床上，已经好几天没有和任何人说话。
这是一处新的宫室，她原先的寝宫在她同明世隐谈话后回来的当晚烧毁了。
女帝震怒于当值女官的无能，将其驱逐出宫移交大理寺定罪。当大声呼喊着冤枉的女官被拖出去的时候，望向她的无助神情深深刺痛了她，可她终究懦弱的掐着手心撇开了目光。
她不敢开口，不敢替那个无辜的女官申辩，因为那场火灾的起因是她自己。她更加不敢向女帝解释，因为害怕自己会被当成怪物。
其实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她只是做了一个红色的噩梦，梦里尽是红色的火焰和红色的血，天地在黑暗中崩坏，腥红的毁灭之力在皲裂的大地和天空翻涌，淹没了世间的一切，人类，魔种，所有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统统化为乌有。然后她在极度恐慌中惊醒过来的时候，床幔就突然着起了火。红色的火焰和梦中一模一样。
喜鹊几乎是将她拖着逃出去的，当她们瘫坐在宫外的空地时，火势已经蔓延到整个朝云宫。夜巡的金吾卫赶来灭了火，可是整个宫殿已经化为了焦黑的废墟，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这场大火惊动了女帝，她半夜赶来，在确认清瑶没有受伤之后，才愤怒的问起火灾的原因。
清瑶低着头全身颤抖的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女帝以为她是受到了大火的惊吓，当即心疼的将她搂进怀里，然后怒视着在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司灯。
“这是怎么回事？！”
“陛下，下官的确在公主殿下就寝之前熄灭了所有烛火，这火从何起，我实在不知啊！”司灯的女官匍匐在地，极力申辩着。
女帝蛾眉紧蹙看了一眼清瑶，少女面色苍白的瑟缩在她怀里，垂着眼睑什么也不看。
“清瑶，你看见这火是从哪里燃起来的吗？”
少女拼命的摇头，半晌，才用颤抖嘶哑的声音轻轻说了句：“我不知道……”
女帝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后背，然后冷下脸色。“身为司灯疏忽职守，酿成如此大祸，将她移交大理寺审判定罪。”
台阶下的女官急忙跪地求饶，女帝却感到怀里的少女突然剧烈的颤抖了一下，然后抬起头请求她。
“皇姐，能不能从轻发落，毕竟没有人受伤，我……”清瑶咬住下唇，从女帝眼里看出了不容转圜的坚决。
如果不能证明司灯是无罪的，那么按照法律她就必须接受惩罚。可清瑶根本不敢说出真相，也就意味着，司灯只能被迫接受这本不属于她的罪名。
“国有国法，大理寺会公正处理的。”
清瑶沉默了，她不敢去看那个女官，因为自己的恐惧和怯弱而背负冤屈的女官。从那天起她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拒绝和任何人说话，就连狄仁杰来询问那天明世隐对她说了什么她也没有如实相告。
自从明世隐出现以后，她的状态就有点奇怪。从前对女帝和狄仁杰全然信任的感觉突然就变得摇摆不定，反而对明世隐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依赖。
这个神秘的男人好像总能在她困隘的时候及时出现，又能够洞察她内心的疑虑与脆弱。
她的确不记得八岁之前的事，所有人都告诉她失去记忆的原因是那场大病，但明世隐却说这段记忆是被人为抹去的。
还有她身体里神秘的力量，也在这场大火中得到了印证，这种不详的力量让她感到害怕，以至于她不敢告诉任何人。
如今明世隐所说的三件事有两件已经确定，只剩最后一件事了，也是她最想知道答案又最不敢面对的事。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她是谁，她的家又在哪，为什么会被带到这个大明宫来？
她从没像现在这样孤独无助过，举目四顾，竟然没有一个可以让她吐露心事的人。莫名的又想到李白，他现在在哪里？如果他知道自己是这样的“怪物”，应该会用更加厌恶异样的眼光看自己吧……
清瑶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她突然很想哭。
一道敲门声响起，随后是一个陌生侍女的声音。
“公主殿下，您的晚膳。”
清瑶没有出声，门外的人似乎顿了顿，然后压低了音量。
“明大人有话传达给您。”
听到明世隐的名字，清瑶心尖一颤。她现在对于明世隐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觉得他有种深不可测的危险，但另一方面又觉得只有依靠他才能找到一切疑惑的答案。
“……进来吧。”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侍女端着食盒向她行过礼之后，便将食盒放在桌上。清瑶看了她一眼，有些面生。
侍女沉声道：“明大人很担心公主的情况，就拜托奴婢转达问候。”言罢递上一张便笺便躬身告退了，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清瑶打开那张便笺，上面只有十二个字：
“今晚子时，琅環书库，天潢玉牒。”
清瑶心尖又是一颤，明世隐再一次洞悉了她心中所想——天潢玉牒，是确认她身份的唯一依据。
自大唐建立以来就有一个规定，凡是皇族宗室，都要用指尖血将其名字镌刻在天潢玉牒之上，非皇室血统的人则无法在上面留下名字。因此只要确认自己的名字是否在被刻在玉牒上，就能知道明世隐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可是……天潢玉牒被封存在琅環书库最顶层的阁楼里，除非重大祭祀和皇室新添成员，一般情况下不会被取出，明世隐有什么办法能帮她看到那个？
清瑶现在已经完全不去考虑可不可能的问题了，在她眼里，明世隐本身就是个超出她认知的存在，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但是你却看不透他想做什么。即使知道他别有目的，清瑶也没有拒绝的选择，明世隐早就吃透了她——她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清瑶下定了决心，将那张便笺放在烛火上烧掉，可纸张化出的灰烬中却突然掉出来一个黑色的东西，落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是…幻术吗？
清瑶拾起那个从火焰中掉出来的物件，黑色的石头珠圆玉润，一面平一面凸——是一颗黑色的棋子。
子时很快就到了，清瑶依照明世隐所说悄悄出了房间。琅環书库离寝宫并不算远，穿过一片花园就是了，但平时就算是晚上这条路也会有整队的金吾卫巡逻，所以清瑶很小心的听着周围的动静。
冬夜的花园实在是很冷，冷的寂静，没有其他季节此起彼伏的虫鸣，只有稀疏的草木结着轻霜轻轻抖动的呼吸声，还有逐渐靠近的金吾卫靴底踩在卵石路上的声音。
清瑶急忙就近找了一个比较密集的灌木丛躲进去，可在这样的夜里，一点点动静都会传出很远，更别说耳聪目明的金吾卫了。
清瑶就在枝叶的罅隙间瞥见带队的那人眼神锐利的转头望向了她藏身的地方，借着稀薄的月光，她看清了那人金色头盔下的脸，竟然是梅影鹤。
原来今天是他亲自值班吗？清瑶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是梅影鹤的话她倒不是很害怕，因为就算被发现也没关系，说不定还能求他瞒下这件事。
正胡思乱想，梅影鹤朝这边走了过来，清瑶紧张的呼吸都停滞了，就在她心一横想自己站起来的时候，梅影鹤正好拨开了灌木，可是四目相对……
“奇怪，刚才这边明明有动静的。”梅影鹤身后的士兵嘟囔着。
！？
这是怎么回事？清瑶眼睁睁的看着梅影鹤蹙着眉头左右搜看了一下，也像是什么都没有看到一样的说了句，“也许是野猫，走吧。”
灌木被重新合上，清瑶一脸不可思议的蹲在原地听着队伍渐渐走远，四周再一次安静下来，手中的棋子磕的掌心生疼，已经被汗濡湿了。
来不及细想，清瑶从灌木丛跳了出去，前面就是琅環书库了。
这是一座三层楼的建筑，秉承了大唐一贯华贵大气的风格。书库平时会有一个书库官夜值，可发生了之前的事，清瑶知道明世隐已经暗地里将一切都打通了，就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昏黄的灯烛下，年逾花甲的书库官就侧身伏在书桌上睡着了，连脸上的眼镜都未曾取下。
很显然，这也是明世隐做的，书库官恪尽职守，不可能在守夜时睡着，更何况眼镜都不摘。
清瑶突然陷入了深深的犹豫，以至于她连迈上楼梯的脚步都是虚浮的。
在顶层的阁楼里，她看见了装着玉碟的匣子，里面的内容不算什么私密，因此匣子根本没有上锁。
答案近在咫尺，清瑶却踌躇起来。如果上面真的没有她的名字，那她该怎么办？
颤抖的指尖缓缓伸向玉匣，天潢玉牒就静静的躺在里面。
每一片玉牒上都刻着红色的名字，从高祖到太宗，一代代向下，所有旁支末系都记录在内。清瑶匆匆看过去，在密集的字迹中发现有两个特殊的名字被人为的划掉了，那两个名字是——李承乾和李信。
她没有去想为何这两个名字被划掉了，她所有的期待都在看到最后的时候消失不见，全身的血液也一瞬间变得冰凉。
天潢玉牒的最末刻着女帝的名字，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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