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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本能


夜晚,玫瑰园。

        园艺师戴好手套,挑出工具,轻车熟路地走进小径。在探照灯光线下,挑选出即将因天气寒冷而枯死的达拉斯玫瑰,然后把它们整株连根挖起,再补种新株。

        倘若运气好,淘汰下来的可怜植株,还能在温室养活过来,“复活率”仅15。

        园艺师是个其貌不扬、但手艺精湛的哑女,她挥锄动作利落,几乎不伤到玫瑰根系。

        身后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传来,女园艺师转头,对萧柏允点头问候。萧柏允略一抬手,示意她继续做事即可。

        女园艺师从容地继续劳作。她早已习惯了这位出手阔绰、脾气古怪的大老板——的确相当古怪:

        萧柏允要求她,必须在夜间工作。而萧柏允本人,偶尔半夜巡访花园,独自散步,与她互不干扰。

        多诡异的场景?

        她起初也害怕。但老板实在容貌出挑、风度翩翩,又从不对她苛责,简直跟花园里的植物一样美好而无害,她就逐渐释然了。

        工作间隙,女园艺师悄悄看了一眼老板。

        萧柏允身着一尘不染的衬衣西裤,在夜色下漫步,宽肩窄腰长腿的完美身材,俊逸得不大真实。

        他对连根挖起的玫瑰,毫无怜惜的意思。月下穿行过花园,脚步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一园芳菲清梦。

        太奇怪,他既无情又柔情。正常人不会全年四季在花园里种玫瑰,天冷后再把活活冻死的玫瑰挖出扔掉。他完全不爱惜这些花。

        正常人更不会要求园艺师必须半夜来干活,他似乎觉得在睡梦中杀死玫瑰、抛弃它们,显得更仁慈一点。

        萧柏允倚着走廊立柱,点了支烟。在飘渺烟雾中,他毫无征兆回想起一个女人。

        那是一个很美的女人。

        她有芭蕾舞首席舞蹈家独具的高贵和脆弱,那是一种梦幻般的美感。

        结婚生子后,她从剧院退役,在家中依然继续跳舞。

        大厅地板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动物尸块——通常是麋鹿或灰狼的肢体内脏,血粘腻易滑。但她足尖很稳,大概是习惯了吧,所以从不会摔倒。

        男人让她在遍地碎尸中跳完一段《天鹅湖》,然后从沙发上起身,走过血泊和尸块,拥抱亲吻她,仿佛无比深情。

        然后男人转过头。

        年幼的萧柏允躲在门边,被他锋利视线捕捉到了,只能原地不动。男人笑意轻柔:“看到了?这就是相爱的人。”

        ——这就是相爱的人。

        女人表情是冷漠麻木的。但她会在私下抱住小萧柏允,一遍遍重复告诉他:“不,相爱的人不是这样,你和他也并不一样。”

        “萧柏允。”

        费辰的声音从阳台上传来,顺着夜风递入耳边。

        萧柏允从虚无缥缈的思绪中抽离,抬起下巴,看向一身睡衣、睡眼惺忪趴在二楼露台边的费辰。

        费辰说:“原来你半夜没睡啊,我要下去找你。”

        萧柏允不禁笑了,对他颔首。

        费辰赤足就跑下来了,踩过冰凉大理石、踩过松软芬芳的泥土,带着点儿没睡醒的鼻音,冲进他怀里:“我做梦了,突然醒来,然后发现了你。”

        他金褐色的头发在月下镀了淡光,面庞白皙美好,蓝眼睛水濛濛的——这少年像个月光下的梦境。

        萧柏允有力的手臂揽住他腰身,让他的赤足踩在自己脚背,靠在身前。

        费辰像一只小动物,鼻尖沿着他颈侧、鬓边,嗅闻他的清冷气息,然后淘气地咯咯笑。

        男人低头轻吻他发顶:“ansel,你总像个小孩子。”

        ss-2送来了拖鞋,费辰趿上,转头去看女园艺师在做什么,“那些花死掉了吗?难怪花园里从没有枯萎的玫瑰。”

        女园艺师做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哑疾,不能开口解释。费辰笑笑,对她打了个简单的手语。

        园艺师有些惊讶,这矜贵少年竟然学过手语,与他交流了几个来回。

        “觉得可惜吗?”萧柏允垂眸一瞥脚边那簇被冻死、挖出的玫瑰。

        费辰俯身拾起一枝凋零的达拉斯玫瑰:“对玫瑰来说,是可惜。但既然是你的决定,那么无妨。”

        萧柏允轻笑,将衣着单薄的费辰揽在身边,替他抵挡寒凉夜风。

        女园艺师不经意看了一眼,目睹了萧柏允面对费辰的神情,不禁讶异——

        那个冷漠俊朗的男人,很自然地把少年拢进怀里,低头时笑意轻淡,却犹如春日深邃的湖水。

        那眼神,实在太温柔,像温暖的潮水包裹着怀中的少年,万般珍重爱惜。

        是园中玫瑰未曾享有过的柔情。

        -

        是夜,远在大洋彼岸的费应泽打来一通电话。

        不是给费辰,而是给萧柏允。

        “近来如何?小辰回到你身边,算一件好事?”费应泽仍是富有亲和力的笑容,并无中年人的严肃古板。

        “当然。能接他到我身边,也仰赖您的信任。”萧柏允对他很尊重。

        费应泽点了支雪茄,在电话中说:“费辰年纪小,在你身边,要多担待。你对他嘛,我也是知道的,比我对他还纵容。”

        “他很乖,”萧柏允说,“没任何坏习惯,纵容一点也没问题。”

        萧柏允从椅子起身,走到窗边,夜风裹挟着花园芬芳,他指尖下意识摩挲,还残留有抱住费辰时的温度。

        费应泽笑了笑,意味深长:“你们这群孩子呢,我一个个都很了解。孟和、陆盛熙沉稳,容劭和费辰足够聪明。你虽然有独属于自己的问题,但掌控力最强,能够自我控制。”

        萧柏允沉默片刻,“是这样。”

        费应泽并不啰嗦,只说:“人呢,有时候真要信命。小辰离不开你,是他的命。我能做的就是成全。但你——你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你的命,掌握在你自己手里。”

        这位长辈没有明说,但萧柏允知道,他所指为何。

        费应泽有着非同寻常的睿智和透彻,或许比萧柏允本人还要更了解自己。

        -

        接连两天,费辰发现不对劲。

        萧柏允不让他随便亲近了,也基本上没再直接触碰他。

        费辰从小是个热情小孩,喜欢谁就不停表白、赞美、拥抱,是个热情撒娇怪。他对萧柏允的克制性疏远,很不满。

        但也隐隐猜得出原因。

        这晚临睡前,费辰敲了敲萧柏允房间门。

        “进吧。”男人清越的嗓音说。

        费辰闲庭信步地推门而入,空气中独属于萧柏允的冷冽香气包围了他。卧室内亮了一盏落地灯,萧柏允正靠床头,腿上搭了本书。

        费辰一手藏身后,单膝曲起搭在床沿,低头对他笑。

        少年一身丝质墨绿的几何印花睡衣,垂软勾勒出修长体态,鬈发蓬松,漂亮得像个假娃娃。

        “这种笑容是恶作剧的征兆。”萧柏允合了书,慵懒地靠在床头看他,仰颈时喉结轻微滚动的模样格外惑人。

        费辰绷不住笑出声,欣赏他的美色片刻,坐在了床边,把手从背后拿出来,递给他一枝玫瑰。

        “怎么突然送花?”萧柏允笑了笑,接过花随手将长枝夹在书里,饶有趣瞧他。

        费辰:“不是下班从花店里买的3磅16便士的玫瑰,是从花园偷偷摘给你的。”

        “也很好。”

        萧柏允垂眸抚弄玫瑰的花瓣。

        费辰伸手,轻轻攥住了他的手,把他的手从玫瑰身上夺过来,说:“你这几天,故意避讳,对吗?甚至不让我拥抱你。”

        “依赖性是需要控制的,”萧柏允淡淡道,“我们都是。”

        费辰眼睫低垂,手指与他修长苍白的五指交错,在落地灯下投出缱绻的一对飞鸟影子,

        “记得我们怎么答应彼此的吗——不要后悔,不要厌倦,也不要放开手。”

        静默着,萧柏允心跳有一刹微弱的失拍,黑眸凝望温暖灯光中这个漂亮少年。

        最终,五指渐渐收拢,与费辰交扣,指缝与掌心轻慢地摩挲,体温相融。

        “好,那就不放开。”萧柏允注视着他说。

        费辰满意地笑起来,仰躺倒在床上,手仍牵着他的手,仔细抚摩,说:“枪茧?”

        男人的虎口、指腹、手掌有薄薄的一层茧,按位置来看,是长期持枪或训练的结果。

        萧柏允:“是。”

        少年的手里也有茧,是持笔、持琴弓磨出来的。

        拿枪的手与弹琴的手交握在一起,不违和也不奇怪,倒像是命运有意安排的纠缠。

        “气味是人类记忆的重要载体,”费辰轻闻着空气中和床上丝绸织物间的淡淡香气,“触觉记忆则是最准确、最持久的,它比人类看到听到的都深刻,也是最亲密的一个感官。”

        费辰逐一抚摸、感受着萧柏允手上的枪茧,“像这样,触摸过的部分,就不会再忘记。”

        “要一直记得我?”萧柏允轻笑了下。

        “要啊,”费辰侧过头,放松仰躺在床上,用目光描摹他俊美的五官,“在电影室看到绑架案视频时,你持枪对准了我,很危险,很冷漠,但也很美。如果有人死在你枪下,他该享受那一刻。”

        “美”是足以消解理智的。

        萧柏允明白他的意思,甚至也明白,费辰从小到大对他的迷恋,其实暗藏了一种对美学的痴迷。

        他们之间的情感既纯粹又热烈,却比世界上任何感情都复杂。

        萧柏允:“ansel,最近你很爱说些大逆不道的话。”

        “缪斯,”费辰嘻笑着起身,冲他道晚安,“因为你瓦解了我的道德底线,和趋利避害的本能。”

        萧柏允对他微笑,指间轻握着那支带夜露的玫瑰。

        目送少年离开卧室,萧柏允起身点了支烟,倚在落地窗边。房间依然只有一盏孤冷的落地灯。

        他打开了那段小提琴曲,关了灯。

        他坐在黑暗的房间中,边抽烟边静静地听,像曾经无数个夜晚那样。

        -

        “那么,还是让我们从轻松的话题开始?”

        容劭家三层的一个房间,落地窗透亮,阳光充沛温暖,浅色木质地板和一把舒适的躺椅构成令人舒缓的环境。

        这里是一间典型的治疗室。

        萧柏允靠在扶手椅上,抽着烟,对老朋友做了个“请”的手势,掸了掸烟灰。

        “先聊聊,你对费辰的印象,如何概括?”

        容劭坐在对面,两条长腿随意交叠的姿态。

        他与萧柏允是朋友,因此不适合作为正式精神治疗师或咨询师,通常只辅助性提供一些“矫正”或指引。

        萧柏允略一思忖,简单说了几个字:“稚拙天真,平白自在。”

        容劭叹服地一笑,对这两个人彼此了解的准确程度,简直无话可说。

        “最近在情感表达方面,有遇到什么问题吗?”容劭问,“模仿的时候,是否出现困难?”

        萧柏允想了想:“还算顺利,足够熟练了。”

        容劭对他进行随机测试:“如何向一个陌生小孩表现善意?”

        萧柏允不假思索,勾起一个恰到好处又不失亲善的微笑,尔后恢复了平常的神情。

        “标准答案,”容劭打了个响指,“你的确很熟练了。”

        ——萧柏允是天生的高功能aspd病态人格,不具备同理心,无法感知多数情绪。

        他在“情感”上,是天生的空白,也不可能习得任何感受。

        如同天生的盲人看不到色彩,他也一样,“情感”这东西没有就是没有。学不来,永远都学不来。

        无法感受,就不能表达,更进一步,就不能对他人和外界进行情绪反馈。

        假如跟正常人深度交流,容易露出破绽。

        但也有办法,最好的办法是“模仿”。

        模仿正常人的表情、眼神、动作。

        然后像套用公式解题一样,掌握人类俗套的交际规则。根据对方说什么做什么,计算出答案,反馈给他们一个得体的微笑或冷嗤。

        “暴力情绪是否频繁?”容劭继续问。

        萧柏允坦然道:“偶尔。”

        “暴力倾向强度?”

        萧柏允:“中等。”

        “对费辰?”

        “没有暴力情绪,”萧柏允淡淡道,“要形容的话,大概是‘柔软’。”

        他回想一瞬,手掌抚过费辰肋骨,紧贴着拢住那团心脏的感受。

        没有伤害欲,没有施暴欲,平生罕见地,感到一个生命可爱而美好。

        容劭简单落笔记录,问:“是否需要帮助你练习一下,面对费辰时候的表情和反应?”

        “不用,”萧柏允说,“在他面前,顺其自然就足够。”

        容劭叹息:“该怎么讲?他的确是上帝为你量身定制的奇迹。”

        萧柏允笑了下,似乎谈及费辰,他的眼神真就会不自觉变得“柔软”。

        萧柏允在表达威胁、伤害、暴力情绪的时候,毫无阻碍。因为那是他天生拥有并擅长的本能。

        很难掌握温柔、友好、爱意,这些部分是空白,需要伪装。

        这也是aspd人格犯罪风险极高、极度危险的原因。

        例外是:对于费辰,他突破了病态人格的本能,变得游刃有余,能够感受这些罕有、陌生、柔和的情绪涌入神经末梢。

        像一个盲人看到光暗和斑斓颜色。

        萧柏允只能对费辰产生真心的温柔,也因此,他的温柔从来只给费辰一个人。

        就连生死离别的痛苦,也是如此。

        他们两个,不是天生就理所当然相互匹配的。

        趋利避害和暴力伤害,是费辰和萧柏允各自的生物本能。

        他们从一开始都打碎了自己的本能,才换来了彼此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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