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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十六


烛光静静。

        司迦看着伏在她膝上的红衣男人,僵了好半天,完全猜不透他想做什么,这又是什么意思?

        他引她进来、盖上红盖头,然后呢?

        然后,他只是静静地伏在她膝上,好半天不动,也不说话。

        ——“你不想离开这里了吗?快除了他,趁现在让我替你除了他。”欢喜魔神的声音那么聒噪,聒噪的司迦心悸的厉害,热的厉害,有什么火苗在心里扇动着,要将她点着了一样。

        ——“现在只有我能帮你,我替你杀了他,找到无上菩提心,从今以后再也没人能欺负你了。”

        ——“只有我能帮你,从前是,现在也是……”

        从前是,现在也是……

        她的手指热得发抖,脑子里有什么画面闪烁着——白衣的男人坐在白玉床上低头剪纸,她伏在那人的膝上静静看着他手指里的剪纸,兔子,一只尖耳朵的兔子……

        他是谁?她看不清那人的脸。

        画面一闪而过,迅速被脑子里那团火苗烧成灰烬一般,变的模糊。

        ——“假的!你记起来的都是假的!是他为你制造的幻境!”欢喜魔神急躁起来:“让我替你除了他!”

        她的手臂忽然失去控制的抬起来,落在了膝上红衣男人的脖子上,那么凉的脖子,没有人该有的温度。

        ——“杀了他!”欢喜魔神的声音灌满她两双耳朵,整个脑子,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手掌,颤抖着抓住他的脖子。

        他一动不动的抬起眼望向了她,没有挣扎,没有惊慌,只是慢慢地拉起她的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张开口想和她说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像哑巴比了一个口型。

        那口型是……

        脑子里忽然闪过模糊的画面——白衣男人轻轻抚摸她的脸,低头张口和她说:“我的阿伽……”

        ——“假的!都是他迷惑你的幻觉!你根本不是伽林!”欢喜魔神猛地打断她。

        脑子里的画面迅速乱了,她感觉到那股炙热的气息操控着她的手,死死扼住了红衣男人的脖子。

        不,不能杀他!

        司迦猛地用力甩开自己被操控的手,一把抓住了怀里锈剑的剑刃,死死用力抓住,颤动的剑、钝钝的痛感令她手掌有了知觉,可她仍然颤的无法控制,欢喜魔神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叫嚣着让她快些杀了他,杀了他。

        闭嘴,闭嘴!谁也不要教她怎么做!

        她颤抖着一把扯下红盖头,滚烫的手抓在了红衣男人的黑发上:“无上菩提心在哪里?告诉我。”

        他在她的手掌下抬起头,一双幽黑的眼落在她眉心燃起来的红光上,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八哥鸟替他叫道——“魔神!欢喜魔神!”

        ——“该死的学舌畜生!”欢喜魔神恼怒道:“司迦快将身体交给我!”

        那股热流瞬间涌满她的四肢百骸,她热的头脑发昏,越来越难控制住自己的身体。

        红衣男人冰冷的手指突然点在她的眉心,欢喜魔神惨烈的叫起来,她的眉心被烙铁烫一般疼。

        她痛得浑身发抖,他的另一只手隔着薄衫贴在了她的小腹之上,一股股冰冷的灵力渡入她的灵海之中,仿佛想要将灵海的那道封禁冲破。

        同一时间,他点在眉心的手指吃力的往下,将欢喜魔神的残魂从她的眉心脑袋,强行压制下去,一路往下,试图要将欢喜魔神的残魂压入她的灵海之内。

        他、他是想要解开她的封禁?将魔神的残魂送入她的灵海消融?

        司迦颤抖着看他,他似乎没有恶意,他似乎……在帮她。

        她抓紧了他的衣服,强迫自己撑着、忍着、不要动,不要怕,只要可以破除封印,将残魂的能力据为己有,她什么都能忍。

        她死死攥着手掌,可太痛了,那缕残魂像是一团火从喉咙烧到她的心口,灵海内的封禁刀子一样要将她的小腹割碎,太痛了。

        欢喜魔神残魂的声音冲破她的身体,在房间里惨厉叫道——“你会害死她!除了谢慈无人能解开封禁!她现在根本无法消融我!你强行送我入灵海只会让她灵海爆裂!”

        他听到了那声音,手指一顿,困惑又迟钝的盯着满脸冷汗的司迦,仿佛在思考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太痛了。

        司迦汗津津的再忍不住叫出了声。

        一把剑突然破开那扇紧闭的房门,朝着司迦袭来——

        司迦看见一袭白发的谢慈握着剑而来,一剑捅入了红衣男人的肩膀,贯穿而出。

        没有血,司迦盯着红衣男人被贯穿的肩头,只有破开的纸,他竟是个……纸人。

        怪不得他不会说话,没有一丝人的温度。

        谢慈的剑用力,彻底捅穿了他整条放在司迦小腹上的手臂。

        他身体晃了晃,像散架的纸扎人,半边纸糊的身体裂了开,一道光从他体内冒出。

        司迦看见他空空的纸糊身体里,是一柄雪白的剑鞘,剑鞘之内闪烁着微弱的幽蓝光芒。

        那是……什么?

        ——“无上菩提心!”欢喜魔神的声音响在整个房间内:“果然在这该死的剑鞘里!”

        剑鞘,无上菩提心……

        司迦看着眼前站立而起的红衣男人,他竟是她的剑鞘吗?他附体在纸人身上?穿她的衣、梳她的发……守着无上菩提心在等她?

        魔神残魂无法脱离她的身体,只能叫嚣着对红衣男子说:“谢慈是来带走她的!你在这里等了她百年,她现在又要跟谢慈走了!”

        谢慈冲过来想要抓住司迦的肩,红衣男人猛然挥掌劈向谢慈,谢慈匆忙抬剑一挡。

        红衣男子的手掌就如纸一样破裂在谢慈的剑刃上,眼睁睁看着谢慈将司迦拽入怀里,他勃然大怒——

        整个房间在颤动,八哥鸟刺耳的叫着:“你该死!该死!”

        他整个纸糊的身体彻底破碎,那把剑鞘带着幽蓝的光,瞬间袭向谢慈,附入了他的身体内。

        谢慈闷哼一声,踉跄跪倒,浑身发抖地以剑拄地,试图将附入他体内的剑鞘逼出,可那剑鞘在无上菩提心的加持下,难以抵抗。

        他低吼出了声音,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另一个陌生的声音——“你要跟他走?你要跟他走吗!你难道忘了这里的一切吗!”

        是那把剑鞘的声音,他失控的对着司迦低吼:“你怎么能忘!”

        司迦看着谢慈的那双眼发出幽蓝的光,剑鞘附体在了他身上——

        欢喜魔神的声音在她耳朵里说:“他入魔了,你的剑鞘早已在这百年里成魔了,他无法化成人形,便附体在纸人身上,模仿你的一切……这就是反噬,当你没有能力驾驭你的法剑时,他就会成魔反噬你。”

        魔神又说:“但他似乎不想要吞噬你,只想要永远留下你。”

        怀里生锈的剑拼命再颤,她需要很用力才能抱紧它。

        当她没有能力驾驭她的剑,就会被反噬。

        她如今弱到没有能力,驾驭她的剑。

        她看着痛苦挣扎的谢慈,听着那陌生的男声对她低吼:“你不能忘!我在这里等你,一直一直在等你啊……”

        他抬起手掌贴在她的额头之上,突然之间她脑子里蜂拥出许多许多从未见过的回忆——

        --------

        她孤零零地站在没有光的卧房里,窗户外是看不见底的万丈深渊,这里没有星星和月亮,这里是孤山之巅。

        她瘦小的身体抱着一把比她还高的剑,雪白的剑鞘,雪白的剑柄。

        可是她拔不出它,合欢宗的宗主说,她神女降世,可惜被封了灵海、毁了灵根,成了废物。

        但这把法剑只认得她,除了她,任何人触碰都会被震碎五脏六腑,它只许她抱着。

        这是她的剑,随她一同降世的剑,她知道总有一天她会拔出它。

        合欢宗的所有人也在等着她,等着她长大,等着她恢复灵根,等着她拔出这把法剑,为合欢宗杀尽天下正派。

        他们将她送上与世隔绝的孤山之巅养着,称呼她为圣女。

        可宗主告诉她,如果十六岁之前拔不出这把剑,就乖乖做他的玉炉,供他修炼,被他吸纳的玉炉。

        那时她六岁。

        她生来天阴灵体,是多么难得的玉炉。

        所以合欢宗精心养着她。

        她抱剑站在窗下的凳子上,看着窗外漆黑的夜,不见底的深渊,这里真静,没有人、没有鸟、只有她孤零零的活着。

        若是跳下去会死吗?

        背后的房门被推开,有人低低惊呼了一声,冲过来抱住了她。

        那双手真温暖,真柔软。

        她闻到浅淡的香味,像被烘烤过的松木,她听见那人惊慌又温柔的说:“您不可以站在这里,太危险了,我抱您下来。”

        她被那双手抱下来,抱上了白玉床。

        她想看清那张脸,可怎么也看不清,他就站在眼前,纤细的像月光,可她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

        她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跪在她脚边,恭恭敬敬的说:“白玉奴,您的奴隶。”

        白玉奴……白玉奴……

        脑子里的画面快要将她淹没的无法呼吸。

        她看见白玉奴坐在床边剪纸,耐心的教她认识:兔子、小鸟、猫儿、蝉……

        他偷来符纸,为了剪了一轮月挂在窗外。

        他送给她一只黑色的鸟,那只鸟会学她说话,叫她:圣女驾到、圣女驾到。

        她总是抱着剑睡。

        他会在夜里抱着抱剑的她,温柔的抚摸她的发,和她说:“您这样抱剑,总让我觉得难过……像第一次见您,小小的人,孤零零的抱着一把剑。”

        他握住她抱剑的手,“您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您还有我,我或许是为了您才存在的。”

        她说,总有一天她会拔出剑,杀光欺负他的人,带他离开合欢宗,去看活着的兔子,真正的月亮。

        他只笑着说:“我希望您的剑为自己、为保护善良的人而拔,我不值得您拔剑。”

        可他,就是她生命中最善良的人,唯一善良的人。

        他是那么那么善良的人……

        ------

        那些画面越来越多,越来越汹涌,多的她无法承受,他死的画面以血淋淋的形式突然涌在她眼前——

        残破的欢喜神像下,她握着剑贯穿了他的身体,他满身满脸的血,依旧那么温柔的握着她的手对她说:“阿伽别哭,我不痛……杀了我成神去吧……”

        他握紧她的手,猛地将雪白的剑身捅入他的心口。

        她听见自己的哭声,微弱的哭着说:“把他还给我,还给我……”

        太痛了,她要死在那些画面里。

        一只手猛然抱住了她,哑声叫她:“司迦,醒过来,醒过来……”

        那是谢慈的声音。

        他的脸贴在她脸颊上,凉凉湿湿的一片,他在哭吗?

        她听见他喉头哽了一声,泪水坠进她的脖颈里。

        他握住了她的手,她手里紧紧握着那把锈剑,锈剑颤动如即将崩塌的雪山。

        “杀了我。”他喉头艰难地说:“不要被困在这里……”

        手中的剑像只不服管教的兽。

        司迦吃力的睁开眼,在满目的泪水里看见谢慈泪水涟涟的脸,他那双曾经温柔的眼里,充斥着幽蓝的光。

        他努力的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可喉咙里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来——“不要走,不要走伽林,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我永远不会离开你,只有我们相依为命。”

        ——当你没有能力驾驭你的法剑时,他就会成魔反噬你。

        不,这是她的剑,就算灵海被封、灵根被毁这也是她的剑,该乖乖握在她掌心里,为她所用。

        她不要输给任何人,更不要输给她的剑。

        她握紧那把不听话的剑,猛然捅进了谢慈的身体里——

        那一瞬,谢慈的血喷在她手背上,那双幽蓝的眼睛蓦然张大,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血那么热,她的掌心却出奇冰冷。

        那一瞬,谢慈的脸突然与脑海里看不清的那张脸重合,坐在榻上剪纸的白衣男人,低垂下眼对她笑,他有一双琥珀色的眼,温柔又慈悲的眼。

        她愣怔地站在那里,谢慈眼里幽蓝的光一点点熄灭,他流着泪的琥珀色双眼望着她,倒入她怀中。

        她慌忙抱住谢慈,听见他喃喃说:“别哭……我本就是为你而生……”

        她突然记起来了白玉奴的长相,与谢慈那么那么像。

        掌心里的剑白光毕现,铁锈化作尘埃,白光迅速爬上剑身,化成雪白的剑鞘。

        一粒闪烁着幽蓝光芒的菩提子掉落在她手边。

        ——“你……你竟还能驾驭这把剑……”欢喜魔神的声音低弱的出现在耳里,“你心中就没有一丝迟疑,一丝心魔困扰……”

        好狠的一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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