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短促的音节像根引线，彻底点燃了女孩的情绪。
方媛死死盯着指尖，仿佛在和毒蛇猛兽对望，不住颤栗的瞳孔无声地呐喊着她的惊慌与失措。
糟糕，医生心道不好。
他想帮她擦干净，但处在发病边缘的女孩像只失控的小兽，毫无章法地胡乱挥舞着手臂。
医生手背上瞬间被指甲划出几道细长的红痕。他怕进一步刺激到女孩，只能将手背到身后。
虽然知道院长就在旁边，医生却下意识地看向楚眠，却见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
“楚医生！快搭把手！”
楚眠放下衣袖走向方媛，又在和她相隔半米时停下脚步。两人间的距离进退有度，不远也不近。
“媛媛。”他声音清浅，熟练地把控着咬字的节奏。
“是不是忘了我们的约定？”
“约定……？”女孩的目光依旧有些涣散，但在提到约定后，情绪肉眼可见地渐渐稳定下来。
“嗯，我们的约定。”
楚眠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看着她，仿佛等到女孩的答复便是此刻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而他愿意为此付诸自己全部的耐心。
“没忘。”方媛哑声呢喃。
“真的吗？”楚眠紧跟着追问。
医生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能在这种情况下收到女孩的答复已经是意料之外，楚眠怎么会问出这种带有怀疑色彩的话，倒显得得寸进尺，也不够专业。
但在方媛眼中，看到的却是青年藏起期待屏住呼吸，在得到答复后不敢置信地再三确认。
那份小心翼翼的期待，恐怕没有人能狠下心拒绝。
“真……真的，没忘！”
她话音落下的瞬间，楚眠眼中害怕期望落空的惴惴不安，全部化作如愿以偿后的满足。
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女孩的心也跟着鼓鼓囊囊。
楚眠抬起胳膊，宽松的衣袖向后滑落露出小半截手腕，医生这才注意到他腕上缠着的纱布。
“每周一次。”楚眠在他们不解的目光中和女孩轻声道。
方媛用力吸气，用力到几乎可以听到空气冲破气道的声音。
“嗯……每周一次。”
她慢慢地探出指尖，声音无法自控地颤抖着。
“方媛！”医生反应过来赶忙要制止，但女孩已经先一步掀开楚眠盖在手腕上的衣袖。
扎眼的红色如同光圈，在雪白的纱布上晕染开，由深至浅。方媛灰白的世界被一圈圈暗红的血色挤压着，就快将她碾碎淹没。
“嗬……嗬……”
她剧烈地喘息着，大量的空气涌入肺叶却依旧感到窒息。只是为了不移开视线，就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女孩用只有他们两人可以听清的声音倒数着：
“五、四……三、二……”
一双沾染有木调香味的手轻轻捂上她的双眼。
楚眠低声道：“一。”
“眠……眠眠？”
“我在。”
“我做到了……吗？”
“嗯。”楚眠缓缓拿开手。
他翻转手腕，一颗红彤彤的糖葫芦随着光线一同映入她眼帘。
画在纱布上的糖葫芦只能用潦草来形容，靠近后甚至能闻到血液独有的锈味，甘甜却也腥臊。
“糖葫芦……”方媛小声呢喃。
是妹妹最喜欢的糖葫芦。
“红色既可以是元宵节时的张灯结彩，也可以是大年三十贴在玻璃上的窗花，更可以是她软磨硬泡从你手里要走的糖葫芦。”
楚眠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足够听清，带着回忆的温度路过的微风席卷着，逐字逐句吹进女孩的耳蜗深处，像是要去唤醒些什么。
这是他和方媛的约定。
只要她愿意走出第一步，主动揭开遮在恐惧上的面纱。楚眠便会用这份恐惧勾起那些被她遗落在潜意识里，平凡却美好的画面。那些她曾经习以为常，以至于都不屑去记住，现在却如珍宝的回忆。
“糖葫芦好酸的……”
“她还总是吵着要吃……”
“烦死人了……”
女孩红着眼睛，喃喃着没有意义的抱怨，瘦瘦小小的身体主动越过半臂的距离，将整个人用力挤进楚眠怀里。泪水一滴接着一滴落在他肩上，留下圈圈点点印迹。
楚眠双手垂在腿边，略显单薄的肩膀毫无遗漏地收下了女孩温热的泪水与难过。怀里的身躯渐渐软了下来，抽泣声也时有时无。
“眠眠……”
“嗯？”
“我想吃糖葫芦。”
楚眠：“好。”
“那……下周能带给我吗？”
他没有很快回答，抬眸看向站在不远处的院长。
“好。”楚眠点点头。
“眠眠最好了……”消耗一空的体力让女孩有些昏昏欲睡。
“睡吧。”楚眠轻声道。
会做个好梦的。
周围病患毫无逻辑的胡言乱语却让女孩觉得安心。她轻轻地拽住楚眠衣角，缓缓坠入梦乡。
梦里的糖葫芦好酸；
但妹妹的笑好甜。
太阳缓缓朝西边坠去，每周的心理疏导也接近尾声。男孩部署好屠龙计划，笑得胸有成竹。
“眠眠哥哥！等我！”
“好。”
楚眠笑着应下，仿佛要离开这座医院的不是他，而是男孩。
病人相继离去，后院显得有些空空荡荡，他抬头看向四周，钢筋混凝土砌成的高墙既挡不了风也遮不住雨，却能将大千世界所有的繁华热闹都隔绝得一干二净。
“楚医生。”
院长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楚眠回过头，“谭院长。”
“方便谈谈吗？”
院长神情严肃，许是身居高位已久，又处在这么个与世半隔绝的小社会中，说话时带着他可能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命令口吻。
“当然。”楚眠点点头。
院长背着手走在前面，“这是方媛来到医院的第四年。”
四年前的大年夜。
伴随着嘭的一声巨响，轿车像只断了线的风筝冲出高架桥。
年仅八岁的女孩被禁锢在座椅和车架构成的三角空间里，眼睁睁地看着爸爸妈妈还有妹妹从痛苦□□到彻底没了动静。
而她自己，则是那场酒驾肇事逃逸案里唯一的幸存者。
根据案件报告，被消防员从挤压变形的车里拖出时，女孩已经不知道在鲜血里泡了多久。
凝固后的血液和厚重的羽绒服溶为一体，仿佛是爸爸妈妈留给宝贝女儿的最后一层铠甲。
那天以后，方媛失去了分辨色彩的能力，除了红色。
但她世界里仅存的色彩，却也是勾起她恐怖记忆的元凶。
红色恐惧症。
他们治疗了整整四年都毫无进展的恐惧症。
“楚医生。”
院长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身后这位不过二十出头就已经成为一级心理咨询师、外加中级心理治疗师的男人，“请不要再来了。”
“请？”
“对，请。”院长点点头。
楚眠眸底静如死水，带着些不出所料的兴味索然，面上却惊讶地眨眨眼，露出正正好的困惑。
“您可以说下为什么吗？”
“作为院长，我要替患者谢谢你的帮助。但作为医生，我无法接受也不能认同你的治疗手段。”
他抬手指向垃圾桶，“肖然因高烧不退导致后天性智力障碍，虽说很难完全恢复成为正常人，但只要社会性训练做到位，他还是很有可能回归社会的，而楚医生你的所作所为却在纵容他的稚气。”
“稚气不好吗？”楚眠笑着问。
非黑即白的世界观，快乐永远都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那是人们在成年后孜孜不倦地追求着寻觅着，却再也体会不到找不回来的，最纯粹的快乐。
院长皱起眉：“心理医生存在的目的，是让患者恢复正常……”
楚眠低声问道：“那么又是谁来定义的正常？”
“当然是由……”
本该脱口而出的答案，又被院长原封不动地咽了回去。
他想说正常的标准当然是由社会上的绝大多数来定义，但事实上连真正的正义和真理都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又哪里能单单凭借数量的多与少来作为论据。
“谭院长。被人为定义的正常只属于时代，也会随着时代变迁不断更迭，但快乐却是与生俱来。”
楚眠看向老者，灿金色的余晖照进低垂的眼眸，像是洞察了他沉默背后的不攻自破。
“所以又为什么要用人为的标准来给快乐分出三六九等？”
院长抿住嘴角，楚眠句句诡辩却又无懈可击，他很清楚，这次谈话继续下去不会有任何结果，至少不会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
“楚医生”，他态度略显强硬地截断话题：“谢谢你这半月来对我院的帮助，来院交流到此为止。不只是你，而是整个活动。”
“不”，楚眠摇摇头。
院长刚皱起眉，就听楚眠温声继续道：“您哪里的话，该说谢谢的人是我才对。很感谢院里愿意提供这么好的实践机会，包括我在内的年轻医生都觉得获益良多。”
他低头看了眼表，“时间不早您也快下班了，那我先告辞。”
谈话能结束得这么顺利，倒是有些出乎院长的意料。忽略掉自己心里那股莫名其妙的忌惮，无论是待人接物还是专业技术，楚眠无疑都是百里甚至万里挑一的。
想到这里，院长也稍稍放下心中的成见，“我送送你吧。”
“麻烦您了。”
临到医院门口，他的视线不经意扫过楚眠手腕，有什么本来不应该被忘在脑后，却被自己忽略了个彻底的细节突然浮出脑海。
“你手腕的伤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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