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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6


  归念是大年初一的中午接到应衍电话的,  彼时她正在给糖醋鱼勾芡汁。大概是刚才煎得过头了,肚子上的鱼肉绽开,散进了汤汁里。

  卖相不好看,  尝了下,味道不错,心里挺美。

  刘姨二十九的时候就回自己家了,  提前做了不少东西,粉蒸肉啦,梅菜扣肉啦,大米糕啦,  排骨也提前腌好,  都放在冰箱里,  做的时候省了好几道工序。

  归爸归妈都不太会做饭,一到春节就手忙脚乱的,以前过年都是直接从饭店订热菜套餐,  好在今年归念回来了,担起了大厨的职责,简单弄了几个热菜。

  归爸爸手忙脚乱地帮着洗菜择菜,  小声跟她说:“念念啊,  你妈病好像好了,昨晚她把那屋锁上了,跟我回房睡的。刚才我听着她在给钟医生打电话呢。”

  “那挺好,  我走的时候也能放心了,  这两天还想着要不要改签,等妈妈好了再走。”

  “没事,  你妈这儿有我呢,  你好好操心自己的学业。”

  应衍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来的。归念擦擦手,  接起来。

  刚寒暄了句新年快乐,就听着了他的道歉:“对不起啊念念,昨晚他们喝多了,非要起哄让我给你打电话。一群人乱哄哄的,可能说了几句不好听的,你别气。”

  归念抿住唇。

  昨晚陈老师问起的时候,她只说了有人说她“独”。可不高兴的理由还不只是那一个。

  那时应衍开的是免提,他手机收音挺好,背景音就清晰地流入归念耳朵里。她没听出是谁在说话,只听到那头有人喊:“衍哥你快算了吧!人家喜欢老一点的……”

  后面还有两句,没听清。

  当时应衍低斥了句“闭嘴”,也是怕归念不高兴,寥寥几句挂了电话。

  左手拿筷子一根一根把姜丝拣出来,归念有点没听明白:“他们起哄,为什么让你给我打电话?”

  应衍:“……”

  她问得太直白,应衍半天没能答上来,拼凑出了个含糊的答案:“就想着你快走了,大家出来聚一聚。年三十到处都是活动,很热闹。”

  “噢,昨天实在太晚了,不想出门了,对不住呀。”

  客客气气。应衍咂了咂,没能分清她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又问:“你几号起飞?”

  “初八。”

  “能不能抽出一天来吃个饭?想在走前给你践个行。”

  归家亲戚不多,年初二会直接到老宅那儿聚一回,剩下的这几天归念都挺闲,听应衍挑了个日子,应下了。

  *

  约好的日子是初四晚上,应衍提前一天发了定位过来,金融街附近的一家法餐。

  他穿着秀款灰色西装,站在寒风里等她。约好的七点,应衍六点半就到楼下等着了,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心口一片炽热。

  奈何再炽热也没抵得住寒风,脖子上的鸡皮疙瘩都冻出来了,实在站不住,又缩回大堂暖和了会儿。

  冬天不好打车,归爸爸送她过来的,停在门口,带着归妈去赴别的局了。临走前递给归念一张卡:“给你践行呢,别让他们买单。”

  “谢谢爸。”

  “十点我来接你,听着点电话。”

  归念跳下车,把大衣领子立起,一路缩着脖子小跑过来了。一看见应衍,西装革履的,倒是呆了下:“这么正式的呀。”

  T市的夜晚零下九度,应衍看她冻得鼻子红红的,挺不好意思:“本来想约在中午的,可最近忙着走亲戚,我家麻烦,几个姑姑伯伯轮着请,还有爸爸的朋友,中午的局推不了,只能约你吃个晚饭。”

  “没事呀。我是不是来晚了?”

  应衍笑着摇摇头:“你来了我就很高兴了。”

  归念听着有点怪,没多想,跟着他上了电梯。

  一楼二楼是聚餐区,三四楼小间,他却直接摁了五楼。门一开,看见大吧台后坐着个姑娘,弹一把按键提琴,悠扬的琴声徐徐送出。再一看,每桌都是小情侣。

  侍者把他们领到窗边的空桌,归念慢腾腾坐下,轻声问:“就咱们两人?”

  “啊。”应衍比她还糊涂。

  “……不是说给我践行吗?”归念牵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我以为会来很多人。”

  两人互相会错了意,点餐时候就尴尬极了。归念点了一份牛油焗龙虾和玉米浓汤,把菜单推到了他那边。

  这点突发状况,应衍还算应付得来,重新笑开:“之前电话里没跟你说清楚,是我一人想给你践行,毕竟这几年难得见两回,就有些话想说。”

  归念没吭声。桌上摆着一只装饰用的小灯台,挂在两端的玻璃吊球里有满天星,还藏着几颗小灯泡,亮闪闪的,很漂亮。

  应衍怔怔看着她,隐约觉得自己今天怕是要无功而返了。可事到临头退缩不是应家的做派,他硬着头皮,把提前准备好的词儿背出来。

  “我呢,记事儿早,我妹出生那时候的事儿我都有印象……”这套提前准备好的词原本妙趣横生,从他小时候讲到现在,可眼下的情形,应衍觉得啰里啰嗦的,不好,砍掉了一大截,把进度条拖快了点。

  “以前咱们十几个发小玩在一块,这些年都越走越远了,就剩咱们几个还联系着,也算是挺大的缘分。”

  “你刚搬到归爷爷那儿的时候,呆呆的,老是不说话,但我那时候就特乐意跟你一块玩。后来大家一起学书法,学画画,小学的时候还没感觉,到了初中忽然觉得,哎,隔壁住的这小朋友挺好看的。”

  归念不盯着那两个玻璃吊球看了,睁大眼睛望着他。

  初中?可真早。

  应衍以为她又会错了意,忙补上一句:“不是左边隔壁。右边隔壁,住的就是你家。那时你留起了长头发,很黑很亮。”

  “记得咱们那时候一起学画画,画人物速写,你特别逗。别人打完结构线先画头,你呢,画人物先画脚,然后腿、腰、胳膊……这么从下往上画上来。最后时间不够了,面部表情就抓不到位,匆匆几笔,画一个特别简单的脑袋。”

  这事归念记得。当时陈安致还问过她,怎么先画脚?

  小姑娘言之凿凿:“速写本太小了,先画上面,万一脚画不下了怎么办?”

  几个孩子都笑她,她也不想这样一点一点画上去,头画不下了怎么办。

  “还有你初二那时候,头回翻墙还是我教你翻的。哈哈哈。”

  黄调的灯光,显得旖旎又多情,窗外是T市的万家灯火与河景。这样的美景下谈起幼时旧事,本该是十分浪漫的,两人之间的气氛却异常难堪。

  归念始终咬着唇不开口,手指捏着高脚杯细细的杯腿,没敢看他。她知道打断别人的话不好,可任凭他说下去,才会更让他难堪。

  “对不起。”

  应衍心口一凉。听到归念慢腾腾地往下说:“你说的那些事,我都记不太清了。”

  其实她都记得,只是不一样。记得画画那件事,是因为陈老师;初二时学校盖起了宿舍楼,要学生住校,学翻墙也是因为想见他。

  “没关系,忘了也没事。”应衍凉了半截的心回了点温,还当她要说什么,又道:“这只是我印象深的几件。那你呢?好赖咱们也是青梅竹马这么些年了,你印象深的有什么?”

  归念犹犹豫豫看他一眼:“就记得小时候你带我玩卡丁车,你开在前面,忽然停下了。我没刹住,从后面撞上去,把你的卡丁车都撞翻了。那回你摔得特别惨,肋骨骨折,应阿姨骂了我一顿……那以后,我就不太敢跟你玩了。”

  年代太久远,应衍回忆了好半天,她说的竟是小学四年级的事了。他不甘心地问:“别的呢?都不记得了?”

  “零零散散也记得几件,就这件印象最深。你比我大一年级,后来,你家又搬到市里了,也只有寒暑假能见得着,就……不太熟了。”

  “我初中高中都在你隔壁班!”

  “裴瑗、邵卿、大婕、周旭阳、葛清华、荣世琛……我们都是一个学校的……”

  T市最好的高中下面挂着个附中,一条街上门对门,很多学生都是在这一条街上念完的六年。

  “每年你过生日我都去了!特认真地给你挑了礼物。”

  归念弱声:“带着你一年一换的女朋友来的啊。”

  “……那是年轻不懂事。”

  从大年初一一直紧张到今天,今天出门前挑西装领带都挑了好几个钟头的应衍一下子萎了,气息奄奄地抛出最后一句:“去年我还去法国见你!”

  归念气都是虚的:“那回不是你跟着应叔叔一起去巴黎看分公司,顺路过去看看我么……”

  有车有房有资产的小年轻活得骄傲,追人亦拉不下|身段来,每回都会找漂亮的托词和借口,归念也是真的信。

  对话彻底进行不下去了,两人点的菜却才刚刚上来。龙虾是从地中海空运来的,归念在人家原产地读了三年书,吃遍食堂和中餐馆,反倒是很少吃这么地道的食材。

  她没舍得起身就走,埋着头,一言不发地吃,配菜的口蘑都吃了个干净。

  天台上有隔风窗,两人踱着步子走过去,望着窗外走神。这是T市最繁华的一条街,底下的车流沿着河道前行,灯火粲然如星空,像在画里一样。

  “其实,我对男生的感情不太能分得清。”纸巾擦过的唇瓣干涩,当着他的面,归念没好意思拿出唇膏来涂,抿了抿,继续往下说。

  “我中学时候,就是该情窦初开的那几年,全用来喜欢陈老师了。”

  应衍一错不错地看着她,表情受伤得厉害。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初恋女孩,眼里却压根没看见过他,实在太受挫。

  归念望着远处的跨江大桥,有点难以启齿。

  “那时候我以为,别人对我好就是喜欢我。但是后来陈老师告诉我,不是这样的。从那以后我就不太能分得清感情了,你给我买蛋糕,挑生日礼物,喊我去滑雪玩,就和裴瑗他们的感觉都一样……我分不太清别人对我好的尺度,怕自己又自作多情了,所以很少会往那方面想。”

  她在法国呆了太久,一到表达自己想法和情绪的时候,说话的语序总是有点别扭,得很用心地遣词造句,才能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

  “应衍哥,如果我有在什么自己没注意的时候,给过你模棱两可的暗示……那对不起。但是我真的、真的,不想浪费时间谈恋爱了。”

  她抬了下眼睛,又飞快垂下,不敢看他。应衍心疼得一抽,声音晦涩:“还喜欢陈老师?”

  归念挺认真地想了会儿,说:“我不太确定。”

  她回国后很少跟人袒露心事,裴瑗不知道,陈安致不知道,爸妈更不知道。眼前这个不生疏、也不够亲近、却清楚知道她过去那些荒唐事的人,反倒成了最好的倾诉对象。

  “大学——就是我在T市上大一大二那两年,有段时间很崩溃,总觉得离了他就不能活,缺氧似的,喘不上气……出了国才知道,离了陈老师,我也能活得好好的。”

  “我一个人上课,一个人做饭,一个人看病。我在那边有很好的室友,也交了很多朋友,本校的,外校的,我们一起聚会,一起出去玩。也会有男孩子拿着玫瑰花,用刚学会的“我爱你”向我表白……去年忙得厉害的时候,我甚至能连着十天半月想不起陈老师来。”

  “没有他,我一个人也能生活得很好,但是感觉是空的。巴黎那么小,我闭着眼睛都能走遍所有的街道,却也没生出归属感来。”

  她的心路历程太复杂,陈安致都已经懂不了了,这些年跟她相处极少的应衍更是。这诗歌一样晦涩难懂的说法,跟听天书似的,他咬牙追问:“你们在一起了吗?”

  “没有。”

  “这辈子就认准他了?”

  “我不知道你的‘认准’是什么意思,是问我想跟陈老师一起生活吗?我没那么想。”

  绕来绕去的,应衍听得费劲,“那就是特别喜欢他,喜欢到在不在一起都无所谓,能经常看到他就好?”

  一连串问题,他眉毛拧成倒八字,反倒是归念笑了出来。

  “好像,也没有那么喜欢了。”

  “我说不上来。这感觉,就像是在一个迷宫里走了很久,以为这辈子都走不出来了,心灰意冷的。走着走着,一下子看到了出口,回头再看那座迷宫,很舍不得——但更多的,是觉得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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