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族长之担（下）
陌临玄从街市返还，没有径直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去了陌微的居处。
“娘！”陌临玄跑着进来，看见他娘正呆呆坐在凉亭中。
刚才陌殊来过之后，陌微有很多事情没能缓得过来。
夜风很凉，她的思绪与发丝一同起起落落。
“姐姐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玉儿不后悔，她说她所做的一切，都不后悔。”陌殊答非所问，说的话像是安慰，或是安慰陌微，又或是安慰自己，但是没用，怎么样都没用。
逝去之人不复来，陌玉连同她的秘密，一起沉入亡者的领地。
世间知道因果始终之人，陌殊不知道有多少，但他是其中一个。他带着有陌玉的回忆，带着幽族最深刻的秘密，在无数个难眠之夜，策划无数的计谋。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陌微红了双眼，“明明跟我有关，你明明知道啊！姐姐根本就不是体弱多病！为这族长之位，到底牺牲了多少！为了我……”陌微目眦欲裂，泪盈满睫，三寸白练倏然而落。
她颤了颤双唇，哽了哽喉咙，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越来越无力。
“我今天，去清露宗了。我都……我都知道了。”
陌微去清露宗的时候，出于谨慎，还是听了陌殊所言，只带了几个术法强的族人去了，并且告诉他们不可与清露宗人过多接触。
幽族族长、丹城城主、黎氏世家家主、妖族首领受清露宗新任宗主之邀而来，五大势力齐聚，共同商榷讨伐魔王归兮之策，消息锁得密不透风。一场谈论下来，陌微并没有发现这新任宗主有什么不对，相反，他彬彬有礼，谈吐不凡，所言所为皆为他人考虑，是个能成大气的人。
陌微心中不免疑惑，陌殊一直以来虽与她没什么密切联系，但倘若联系了她，大多是重要确凿的事件。因此这次的信即便说得不明白，陌微也不能忽略陌殊的警示。
只是她这人骨子里骄傲，有时骄傲过头，便会自视过高。她到底是轻算了。
陌微在大会散后，驻留在清露宗中未走，本想悄然朝清露宗宗主的踪迹寻去，不料却被人家先发现了。
清露宗宗主匀均悄然无声地站在她身后，道:“陌族长可还有什么事？难道是太过心悦我这片小地儿的景？”
陌微与他交谈几句，发现这匀均说话做事无一不缜密。
他似乎没有任何破绽，谈花便是花，谈草便是草，你若不问的，他便也不说。若眼看没什么可说了，他便再隐秘无痕地切换话题，全然是个八面玲珑又不失风度的人物。
陌微素来不喜这些花花肠子，她的风格基本上是雷厉风行，因此聊着聊着就想趁早断了交谈。
匀均忽然也不谈那些有的没的了，话锋一转，道:“前宗主是我的师兄，他曾与令尊交好，我曾有幸从师兄那里听闻，幽族有一则传说，不知道陌族长听过与否。”
匀均煮了壶茶，道:“这传说啊，幽族之祖有两位，是一对姐妹，她们共同壮大幽族，招揽奇人异士，后来族中商讨，需要有人担任族长之位以定心，姐妹二人均是能力不俗，有这资格。”
“两人互相推脱，却不知族中有人生了异心。”
“那人自认为能力不输这对姐妹，于是暗中作梗，妄图刺杀二人，姐姐为了保护妹妹，身受重伤，却倾尽全力斩断了那叛徒的命脉。叛徒不甘心，用自己的血脉为契，在姐姐的血脉里暗暗种下了魔因。”
“此后，姐姐被救回了，却失了半身功力，族长之位便由妹妹担任。妹妹担任族长的那天晚上，却忽然暴毙，她的姐姐就担任了族长之位，却什么事也没有。但是此后，幽族之中，凡担任族长之位的人，都会在当天暴毙。”
“不过令尊和我师兄对这传说啊，一笑置之，我亦是如此。”匀均似笑非笑地看了陌微一眼，“毕竟令尊和陌族长不是都好好的么。”
陌微用最平淡的神色，掩饰着心下的翻江倒海。
匀均的话她细细滤过，越是想越是毛骨悚然。这样一个人，不可能说这样的废话。
除非意有所指。
越来越多的细节奔涌入心，注意过的没注意过的，零散的细碎的，渐渐穿合。
陌微的父亲陌离，自打担任族长之位后，就常常身体不好，药不离口，喝药不像是治病而更像吊命。年纪轻轻，命丧黄泉。
陌微不是陌离的第一个孩子，她家中排行老三，与其兄姐非为一母所生。陌离早先与当时的妖族族长之女联姻，本无情二人，后来相处，由相敬如宾变成了伉俪情深，生下了陌殊和陌玉。后来陌离又不知为何娶了个平凡女子为妾，生下了陌微。女子出外，因栖息之所走水而亡。失了母亲，淡了亲缘，陌微从小便自立得很，也要强得很，得不到就去争，跟魔兽实战时，打得如同搏命。
她一直觉得，兄姐定会因同父异母而待她心有隔阂。她一直觉得，她是始始终终的异类、卑微者。
可是现在回首，兄姐何曾待她薄过。
“微儿，生辰快乐。”
“微儿，你没事吧。”
“微儿……”
“我不快乐。
我不需要你们管。
走开。”
一直以来，其实淡漠的是她，画地为牢的也是她，争到的是她，失去的更是她。
她记得，她记得陌玉在她当上族长的那天，就生了病，苍白的面容，温软的笑意。她只匆匆来看过一眼，便被那所谓族长之重务赶回了大殿。
她的病一直没好，最后暴毙。
……和父亲一样。
她忘了，她忘了陌玉根本不体弱多病，她是修炼奇才，甚至体术不输男子，怎么可能如嫩芽这般易折。
陌微听完故事，细细思索，线拼丝凑，醍醐灌顶。
接着是隐隐抑制不住的悔痛，鼻酸溢入鼻腔，钝痛扩开在心脏里，令她的理智濒崩临溃。
她深吸了口气，故作平淡:“族中尚有事务未理，来日再会。”
匀均笑盈盈地看了看翻涌出声的茶水，道:“陌族长当真直快，天色将暗，路上小心不要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如兽物的爪子这类东西划到才好。”这句话似是讲得无始无终、无根无据。
陌微不及多想，疾速而归。
“魔因的传说是真的吧，”陌微呆呆道，“其实成为了幽族族长的人，原本都会死。”
“对。”陌殊的话顶开难启的唇齿，“对。”
“魔因以血脉为契，凡为幽族族长者，必遭此横祸。父亲研究出延续生命的办法，但是也只能是把命吊着，总归还是会死的。”陌殊顿了顿，“不过，这必死之因，是可以转移的，但是只可以转移到至亲之人身上。”
“转移……”陌微眼睫又添几层泪花，转瞬而下，“姐姐她……转移到自己身上了。”
所以……
是这样啊。
陌微泣不成声，忽然间，她不管不问地放声大哭起来，陌殊紧紧地抱住她，任她恣意发泄，任她如同孩子，瑟缩在她兄长的怀抱。
陌微呆呆地待在凉亭里。
陌临玄跑过来，拉了拉她的衣角，伸出的一只小小手掌上，静静躺着一串玉穗子。
“娘，别不高兴了，生辰快乐！”
陌微怔然，泪水又一次奔涌夺眶。
“微儿，生辰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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