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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郝家村(九)


郝清和一字一句,语气极冷,“无稽之谈。”

        宋子都目光如炬,平静道:“是与不是,你心里有数。”

        郝清和不屑的轻哼了声,眼尾扫过宋子都,甩袖离去。

        “今日在村中闲逛,偶然听说前几日蒋应武与刘大壮起了争执,”宋子都说,“你说巧不巧,三日之后刘大壮就被发现死在自己的陷阱之下。”

        “二十多年以捕猎为生的人,这种死法岂不荒诞?”

        静如止水的夜,宋子都淡漠而不容置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令郝清和整夜难以入眠。

        宋子都的语气分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却直击他的心脏。

        一股无名怒火盘踞在他胸腔之中,久久难以平息。

        黑暗中一簇明火愈来愈微弱,宋子都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没有动作,诺大的晒场只剩他一人。

        “你都听到了?”宋子都收敛起方才的盛气,声音也不自觉温和下来。

        黑夜长长,风声飒飒,却无人应答。

        宋子都眼中带笑,转身面向身后的黑暗,柔声道:“我知道是你。”

        偷听被发现,白榆有些心虚的从门后走出。

        她本该在半个时辰前就睡觉了,只是这段日子以来她一直难以入眠,浑浑噩噩的进入梦乡后也整夜整夜的睡不踏实。

        辗转反侧时,间或听见院内传来的说话声,又怕自己的突然出现会扰乱他们的思绪,这才出此下策躲在门后偷听。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白榆的眼睛亮亮的,在月光下分外迷人。

        她虽有些被现场抓包的小窘迫,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还是忍不住想要知道事情的种种因果。

        既然都听到了,宋子都也不瞒她,“今日听见刘爷爷那番话我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将刘思恩送回家后我便去村中转了几圈,从村民那里打听到蒋应武曾在刘大壮下山路上与他说了些什么,对话似乎不是很愉快,最终以蒋应武愤懑离去而收场。”

        白榆问:“那你是如何察觉到两者之间的关联,仅靠直觉?”

        宋子都只是笑,却没半点要透露的意思,“是也不是,不过相比理智,直觉在我这里总是占上风。”

        白榆还想问些什么,却被宋子都以“早些睡,明日还有重要的事”为由打发掉了。

        白榆正郁闷,即将阖上门的一刹那却感受到一股不轻不重的压力袭来。

        宋子都一只手就抵住了白榆关门的动作,定定的站在她面前。

        木门因不堪来自不同方向的两道推力而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还有事吗?”白榆大半只身子隐在门口,只露出半张迟疑中带些倦意的小脸。

        屋外的人沉默了好久才道:“明日你便会知晓其中的缘由。”

        “好。”白榆逐渐展开了笑颜,见宋子都还没有松手的意思,她眼波流转,笑意盈盈,“祝你今晚好梦。”

        明明知道这是一句打发他的话,宋子都还是心满意足的放下了抵住身前木门的手。

        木门关上的那一瞬,他口中念念有词:

        “同枕不同眠,相思寄万千。”

        ——

        翌日,白榆早早的就起来了。

        宋子都答应今日就让她知道这些事情的始末,真相使她困意全无。

        对背后隐藏的真相的渴求,不仅仅是因为她个人的好奇心,更多的则是由于既然对刘大壮的死有猜疑,所以便想弄清楚这其中的来龙去脉。

        为了年幼丧父的刘思恩,也为了年轻丧偶的梁婉蓉。

        在这件事上,她本可以置身事外,但心中总隐约觉得若是真置之不顾总有一天会后悔莫及。

        她觉得,在某种程度上,宋子都与她是一样的人。

        两人商量了一番,决定先从刘大壮在山中捕猎的地点开始调查。

        猎人捕猎的地点是流动的,他们往往根据动物的活动范围来设置陷阱。

        可山之大之深,对不熟悉它和动物习性的人而言要找寻到猎物的活动踪迹难如登天。

        梁婉蓉刚经历丧夫之痛,上门打扰只会再次提及她的伤心事,去村中问寻也未免太过招摇。

        正苦恼之时,却听郝婆婆说:“我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不然我就带你们上山了。不过,在这村里,要说对这座山再了解不过的,清和倒算是一个。”

        宋子都挑眉,“他?”

        “是啊,清和自小钻研医术。这座山草木茂盛,奇花异草繁多,他是每日必定要上山采些草药做研究的,风雨无阻。”

        向郝婆婆道过谢后,白榆与宋子都便前往山脚。

        这个时候,正是郝清和每日上山采药的点。

        即便他不愿意与他们同行,哪怕只是跟着他的脚步在山上走一遭也总会有些发现。

        郝清和背着竹筐出现在葱绿的槐树下时,远远的就看见山脚下两人正齐刷刷的盯着他看,一个面若冰霜,一个两眼放光。

        明显不怀好意。

        他暗道一声晦气。

        遇见宋子都准没什么好事。

        郝清和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径直从他们身边走过,却冷不伶仃的被宋子都拦住了。

        “你什么意思?”郝清和的脸色瞬间降到一个冰点。

        白榆笑嘻嘻的出来打圆场,嗓音甜甜儒儒的,“清和哥哥,我们今日想与你一同上山,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清和哥哥”这个称呼一出,另外两人的脸色惧是一变。

        一个挎着张脸不辨喜怒,一个面容僵硬不知所措。

        白榆生得漂亮,从小在教习嬷嬷的指导下形体端正、举止大方,软软儒儒的小奶音落到耳中甜的人心都要化了。

        “好不好呀?”白榆甜甜的问。

        郝清和面色微顿,不动声色的别过脸:“随你们。”

        白榆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宋子都扯到身后,只消一眼便能窥见他眼底的不悦。

        宋子都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她的视线,前面是何状况一概不知。

        她往旁边挪两步,宋子都像身后长了双眼睛一般也跟着往旁边挪两步。白榆再退回原地,他也跟着她的步子退回原地,给她前方的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的。

        白榆戳了戳前面人的背脊,示意其让开,却被忽视了。

        察觉到宋子都似乎是生气了,但她又不明白短短几句话的时间内他又是因何而气。

        她迷茫的低垂下眉眼,心想或许男人心也是海底针。

        宋子都看也不看郝清和一眼,直截了当道:“我们要去山上调查刘大壮的死因。”

        郝清和冷笑了一声:“所以呢?”

        宋子都:“你了解这座山,有你一起比较方便。”

        换言之就是要他当个工具人。

        对面的人沉静了一阵。

        出乎意料的,面对宋子都□□裸的挑衅之意,郝清和却轻松应了下来。

        这倒让宋子都更加不爽了。

        一路上他都谨慎的提防着郝清和,用他的身体刻意将郝清和与白榆之间隔得远远的。

        郝清和突如其来的退步,很难不让人怀疑他的真实动机。

        那声“清和哥哥”一直回荡在宋子都脑海中,不断刺激着他的脑神经。

        宋子都按耐住心中的杀意,盘算着找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将郝清和拉出去痛扁一顿以泄心中之愤。

        郝清和被宋子都盯了一路的阴鸷眼神扰得有些心烦,他这人向来宽宏大量从不与一般人计较,想着再忍一阵就过去了。

        白榆觉得气氛怪怪的,可具体又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在脑中复盘了一遍方才的回忆,却找不出惹得他们不快的地方。

        三人一路同行,却各自怀揣着不同的心事。

        上山的路蜿蜒曲折,却不算陡峭,越向上风景越壮观。随着海拔不断增高,周围的植被也在发生着改变。

        郝清和没走往常上山采药的路线,而是直接带他们循着野兽留下来的踪迹去找寻它们的活动范围。

        越往深处走,白榆对这里的熟悉感越浓重,好像曾经来过这里似的。

        走在最前面的郝清和忽然停下了,白榆收回思绪,将注意力都集中在郝清和面前的脚印上。

        每只落在地上的脚印都呈现出两个向下凹陷的小三角,大小不一,有深有浅。

        “前面大致就是野兽活动的范围,顺着这些脚印往前走就能找到刘大壮出事的地方。”郝清和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在宋子都的注视下,白榆轻轻的向他说了声谢谢。

        郝清和似乎没有与他们一起去的意思,听到白榆的道谢,他只点头示意了一下,随即转身离去。

        宋子都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神色凝重起来。

        不知为何,郝清和总给他一种很可疑的感觉。

        昨天夜里还拒绝透露一点消息,今日就这么积极的带他们来到刘大壮出事的地点。

        “脚印看起来像是同一种动物,但是大的足足有一只碗的碗面那么大,小的只达到杯底的宽度。”

        宋子都垂下视线,看到白榆蹲下身,用一只手比对着地上的脚印,圆圆的猫眼里闪烁着疑问。

        宋子都俯下身,笑道:“这是野猪脚印,应该是成年的野猪带着它的小野猪崽从这里经过。”

        白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再次看了几眼地上的脚印后才移开视线。

        事实证明,郝清和没有诓他们。一路走来,的确发现了许多不同动物的踪迹,他们需要时刻提高警惕以免与这些成群结队的野兽们碰上。

        “咔嚓”一声,白榆的脚底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

        宋子都循声望去,目光触及到绣花鞋下的锋利时,他神色凝重,整个人不由得紧绷起来。

        “先别动,等我一会儿。”他止住白榆的动作,单膝跪至她身边。

        白榆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她知道自己大概是碰到什么危险了。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不安,宋子都安抚道:“别怕,马上就好了。”

        他的声音冷静而自持,令她莫名安心。

        白榆深吸了一口气,听话的稳住身形,保持着当前的姿势不动。

        宋子都眉头紧皱,手上的动作有条不紊。可杂乱的呼吸还是暴露出他的紧张,这种情绪从未在他身上显现过,哪怕是在那夜,面对数万士气正旺的铁骑部队他也依旧从容不迫,坚定的眼神仿佛从出场就看透了结局。

        可今日,他却怕了。

        白榆自上而下看着他柔而不娘的眉眼,竟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一些早该沉寂在岁月中的记忆忽然涌上心头。

        那年她才八岁。

        她跟随父皇出宫祭祀,在水边贪玩崴伤了脚,动弹不得。

        时逢夏天,烈日炎炎,蝉鸣不歇。

        白榆又热又疼,汗水浸湿了她的罩衫,却未见一人出来寻她。

        她努力抑住泪水,却还是不堪忍受脚上钻心的疼痛,哇哇哭了出来。

        许是她的哭声惊动了附近的人,一个圆润的白面小郎君走到她跟前,脸蛋红扑扑的。

        小少年仰起稚气未脱的脸庞,胖乎乎的小手握着她的细软的脚踝,傻乎乎道:“小娘子你别哭,我给你揉揉就不疼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她记不清了。

        思绪缥缈时,宋子都轻轻抬起她的脚,找来一块硬石卡在锋利的夹板上。

        白榆收回思绪,低头看了眼方才脚下的东西,不禁心有余悸。

        眼前正是一个巨大的捕兽夹,如果不是碰巧踩在边缘,重量还未达到它自动闭合的程度,恐怕这会儿她的一只脚已经断裂了。

        宋子都桃花眼微眯,这附近布满了捕兽夹,加之丛林密布遮住了人的视线,稍有不慎就会被误伤。

        他让白榆跟在他身后,从他走过的地方经过。

        郝清和说过,刘大壮出事的地方就在这附近,宋子都没走太远就发现了异样之处。

        被踩踏得一团糟的灌木林内,散乱了一地狼藉。

        断掉的绳索,长短不齐的细木杆,废弃的柴刀,一尺深的洞,绵长的羊毛,落了一地的树叶以及一把沾血的铁锹。

        地面上分布着人的脚印和动物的脚印,杂乱无章。干了许久的血迹还未完全被土地稀释。

        宋子都淡淡道:“这些脚印明显不是一个人的,虽多杂乱,但能看出同一个人前后两只脚印相距越来越远,相同尺寸的脚印前后的深浅却不一。”

        白榆顺着他的话锋,凝眉道:“人若是像平常那样走路,脚印前后之间的距离应该不会相差这么大。而且一个人的重量短时间内不会发生太大的改变,这些深深浅浅的脚印如果是来自同一个人,那就说明心性在发生着改变。”

        “没错,不难判断出他们是从慢走到跑动,而且脚步虚浮、慌张,应该是村民发现浑身是血的刘大壮后身体作出的本能反应。”

        宋子都又往前走了几步,指着不远处的血迹,“山上风大,落叶飘摇。叶子随风而落,往往没有规律可循。可那一块地方堆积起来的树叶却比别处更厚实更密集。”

        白榆往树下站近了些,瞧见落叶覆住的地方渗出丝丝血迹,叶片上或多或少也沾了些红印记。

        白榆的眼皮跳个不停,她憋着一口气说道:“这上面是刘大壮的血?”

        宋子都没作声,只当是默认了。

        他眉目沉沉,漆黑的眸子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刘大壮的尸体在这里躺了一夜或者更长时间,簌簌下落的树叶掉在他身上因而沾上了一些血迹,村民赶到时将落在他身上的树叶尽数清理干净,堆积在一旁。”

        宋子都继续道:“他死的时候应该是头朝南,脚朝北。”

        “这是为何?”白榆不知他是如何看出来的,仅凭地上这些具有不确定因素的落叶?

        “山上水雾汽重,好在距离事发当天还没过去多久,虽然地上的血迹干涸了不少,但还能看清它的走势,”宋子都从南向北,“据村民所说,刘大壮是被那把铁锹割到了脖颈,由于伤口太深直接命丧当场,这些血迹也是南重北轻。”

        白榆细细看去,果真如宋子都所说,南边地上的土壤颜色要比北边更深一些,南面的有些发红而北面更接近于泥土原本的颜色。

        宋子都的目光落到不远处散落在地上的杂物。

        白榆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宋子都:“那些应该是他捕猎用的陷阱装置。”

        宋子都走过去,凭借着过人的侦查力还原起捕猎的原陷阱。

        柴刀上沾了些泥土,应是用来清理地上的树叶,旁边一尺深的洞也是用它凿出来的。再将那些长短不齐的细木杆根据不同的长短依次排开插·进洞口,稳固好根基后,用绳索将木杆与两边的树干绑起来。

        在木杆前面不远的地方,再用一根绳索将两棵松树连接起来,绳索一端的末尾处连接上一个小铁环,小铁环之上绑着两段木头,一段连接着下方的绳索,一段连接着被高高挂起的沉重的铁锹。

        当猎物从这里经过时,一旦触碰到两棵松树之间的绳索,就会使绳索一端末尾处的铁环松开,铁环会与上方临近的木头产生连锁反应带动另一段木头翻转过来,与其连接的铁锹便会重重的向上弹起,最后隐匿在绳索之下的索套会在压力下紧紧收缩带动被套住蹄子的猎物高高挂起。

        若是猎物体型大,即便在挣扎一番后绳索支撑不住,猎物也会坠向一端被削的尖锐的木杆之上。

        落地之后,不死也残。

        可以说,这是一个很完美的陷阱。

        只是为何刘大壮会被那把充当动力装置的铁锹给杀死,这就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了。

        还原好陷阱装置后,宋子都思索着其中的缘由。

        正陷入冥思苦想之中,白榆的一声惊叹吸引了他的注意。

        “我从灌木丛里找到一根断掉的铁丝,它的表面被磨得锃亮,在太阳底下几乎看不见,”白榆有些奇怪,“磨亮一根铁丝要花费不少精力,刘大壮每日早出晚归还会在这种事上耗费心血吗?况且打磨它的目的应是为了可以更好的隐藏,动物没有人聪明不需要做的这么精细吧?”

        宋子都皱起眉。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缝隙直直下落,在白榆身上投射下斑驳的光影。

        他眸光一闪,瞬间便想通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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