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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继母来了


世霖刚满四岁那年,母亲生了他的小妹妹,这给本来就很困难的家庭又增添了新的负担。母亲是个很要强、很俭朴的女人,月子里她没有吃到一个产妇应吃的东西,也没有享受到应享受的待遇,她拖着虚弱的身体,仍操持家务,忙里忙外。

        她病了,卧床不起。父亲将世霖的奶奶从城里的叔父家接来侍候母亲。一天,奶奶摸着母亲那滚烫的前额,焦急地对父亲说:“你媳妇病得不轻啊,可不能再挺下去了,得赶紧治啊!”,

        “钱,药,哪弄去呀……”,父亲一脸的无奈。

        “快去找你大舅子借去。”,奶奶逼迫着。

        父亲看着母亲的眼睛,母亲目光呆滞,喘着粗气,吃力地从牙缝中发出微弱的声音“快去——”。

        父亲来到舅舅家说明了情况,可舅舅看了一眼舅妈没有吱声,舅妈说他们也没有钱。父亲只得默默地离开舅舅家。他也无可奈何,只得拿着鱼网到河边捕鱼,以解心中的烦闷。打了一天的鱼,傍晚,拎着鱼网和几条小鱼回到家。他把鱼洗净,让奶奶给母亲煮鱼汤喝。鱼汤煮好了,奶奶端给母亲,可母亲连喝汤的力气也没有了。她拉住父亲的手:“快——快去,找我——哥哥,救救——我。”

        父亲这才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点点头,疯一般向舅舅家跑去。

        “我们哪有钱啊!”舅妈听到父亲的来意后,脸阴沉沉的。

        “咋没有!快把前天卖棉花的钱拿出来,救妹妹要紧!”舅舅急了。舅妈不情愿地拿出几块钱递给父亲。

        父亲飞也似地跑回家,母亲已浑身抽搐,口里发出微弱的、含混的“救救我,救救我——”的声音。父亲赶忙摘下门板制成担架,将母亲抱起,轻轻地放在担架上,盖好被子,又求来乡亲,抬起担架向城里赶去。初春时节的道路因积雪的融化而泥泞难行。人们一跐一滑地抬着母亲,父亲焦急万分。大约走了两个小时,来到离家十五里路的黑松岭山坡上。那山坡既陡又滑,早已汗流浃背的人们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下。担架放在地上,母亲大口地喘着气,手颤抖着从担架的被子里伸了出来,无力地拉住父亲的手,期待的眼神望着父亲:

        “孩——孩他爸,我——不行了,不要——进城了,省下钱——照顾好——孩子。”母亲又张了几张嘴,可什么也没说出来,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父亲摇着母亲的身体:“不,双兰,你不能死啊!我要抬你进城,给你治好病。”然而,母亲却静静地,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回应,只有岭上的松林呜呜地,呜呜地响着,仿佛为这可怜的女人呜咽,山后那太子河水涓涓地,涓涓地淌着,仿佛为这可怜的女人哀鸣……

        英家村,依山傍水。村东、南两面是大片的农田,一直伸展到山脚下。村西不足二里地是朱家村,村北越过一片沙滩地就是著名的太子河。这是一个风景秀美的小山村。但世霖家伤心的哭声给小村笼罩了悲哀的气氛。乡亲们三三五五来世霖家吊唁死者,安慰活着的人。有人领来外乡人,抱走了还未满月的女婴。世霖蹲在高高的粪堆上看着来来往往出入家中的人们,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他从此再也看不到亲爱的母亲了。

        父亲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安葬了母亲。晚上,世霖从外面跑进来,望着炕上:“妈妈呢?小妹妹呢?”

        “妈妈死了!”长他四岁的哥哥抽泣着告诉他。

        “哇——”世霖大声哭了起来。虽然他还不懂得死的确切含义,但还是哭了出来。

        “我要妈妈!我要妈妈!”他不顾一切地向门外跑去。

        “妈妈!妈妈——”

        哥哥跑出去拉住了弟弟。父亲跑出去抱起了小儿子,自己也早已成了泪人。

        从此,每到晚上,世霖都向父亲要妈妈,常常在哭闹中入睡。

        母亲去世以后,奶奶照顾着一家的生活。洗衣、做饭,繁忙的家务使本来就耳背的她,更加聋了。她念叨着让父亲再娶一个。父亲何尝不想,论长相,他五官端正、白净脸面、不胖不瘦、个头中等;论气质,文质彬彬,气度不凡;论人品,忠厚老实,有求必应。自从妻子去世后,隔三差五就有媒人登门,但他怕,怕两个孩子受后妈的气,迟迟不肯决定。他在选择,想要不带小孩儿的,最好不能生育的女人。

        不久,村子成立了供销合作社,因父亲有点文化,能识文断字,被选进供销社当了营业员,这样一来,又给父亲的续弦增添了较好的条件。

        夏季里的一天,父亲下班回到家中,奶奶坐到父亲的身边:“强儿,后屋老韩家给你介绍一个,我看妥了,长得好,又不带小孩,我看行,你去看看。”父亲不作声。

        “你赶紧的吧,我可不愿在你这挨累,我得回你弟弟家去了。”奶奶又叨叨起来。“好了,好了,我去!”

        后院,老韩家的炕沿上坐着位眉目清秀的中年妇女,父亲刚跨进门槛她便礼貌地站了起来,腼腆地看着父亲。“来,我给你们介绍介绍。”老韩高兴地指着中年妇女对父亲说:“这是小杜,是我的亲戚,当家的前年去的,一直心高,总没找着相当的。”又转向女人说,“他在合作社工作,人老实厚道,我看你们挺相当,不多说了,我还有事,你们俩唠唠吧。”说完退出了屋。

        父亲站在她的面前。她那匀称、娇小的身材,端庄秀美的面容,使他的心脏加快了跳动。他迫不及待地问“你多大?”

        “四十二,你呢?”小杜很大方地问,已没有了先前的腼腆。

        “三十六,你四十二呀,瞅着没有那么大吧,比我还年轻呢!”

        父亲赞许地说。停了一会儿,“你有孩子吗?”父亲问。

        “有,一个小子,十岁啦,不带过来,给他叔叔啦!”

        “这就好。我有俩小子,你乐意吗?”

        她哪能不乐意呢?遇到既有工作,又漂亮,又比自己小那么多的人,她是再满意不过了。“我比你大,你不嫌咱呀!”。

        “大点没啥,只要你带我那俩小子好。”父亲没有忘记孩子们。

        “我在这儿好几天了,那俩小子我都看见了,挺招人稀罕的,我一定会象待自己的孩子那样待他俩。”她承诺着父亲的要求。

        父亲高高兴兴地走出韩家,他同意了,把自己的心情告诉了正在等待消息的奶奶。

        一个星期后,他们结婚了。父亲和继母规规矩矩地站在像前,行了个礼,向奶奶行了个礼,互相行了个礼。父亲把世霖和哥哥叫过来,让叫妈妈。世霖懂事地叫着“妈妈。”哥哥却说什么也不肯,满眼泪水跑出门。

        继母就这样来到世霖的家,奶奶见父亲一家又安顿下来,便放心地回叔父家去了。继母操持着家务,她勤快,屋里屋外干干净净,大人、孩子的衣服干干净净。她关心孩子们,常问寒问暖。她给孩子们做新衣服、新鞋,带孩子们到邻居家串门。乡亲们都夸世霖家真有福,后妈就象亲妈一样。哥哥也叫妈妈了,常缠着继母给讲故事,她就不厌其烦地一遍遍给讲一些鬼呀、神儿呀的故事。最高兴的是父亲,因为家又圆满了,他娶到了貌美贤惠的妻子,又由于每月挣着工资,家庭消除了贫困。他常常哼着小曲,拿出好多年未曾吹过的笛子,吹出《苏武牧羊》、《孟姜女》等好听的曲子。世霖一刻也离不开继母,他象个跟屁虫,继母到哪儿他就到哪儿,他觉得妈妈没有死,又回来了。家庭充满了欢乐,父亲忘记了结发的妻子,孩子忘记了已逝的母亲……

        秋季的一天晚上,玩累了的世霖躺在炕上睡着了。一觉醒来,世霖睁开眼睛,屋子里静静的、黑黑的,恐惧感油然而生。他喊着:“妈妈,妈妈——”然而没有一丝声响。他跳下炕,向门外跑着、叫着:“妈妈,妈妈——”大门响了,外面进来一人,啊,正是妈妈,世霖本能地扑上去,双手抱住妈妈的腿:“妈妈,妈妈,”还委屈地哭出了声。“哭啥,住声!这烦人劲儿——”继母推开世霖,“进屋去!”大声喝斥着,满脸的不悦。世霖吃惊地呆住了,立即止住哭声。他似乎懂得了继母和亲生母亲的不同,他看见过别人家的小孩儿同妈妈撒娇时的情景,这次自己也撒娇一回,结果却大不一样。世霖乖乖地跟着继母进了屋,站在炕沿边。

        “你都多大了,啊!啧啧,快七岁了,竟知道玩。你看东院小柱子,一天挠一背柴禾,可你——”她顿了一下,吐了口唾沫,吼着:“明个也挠柴禾去!”

        世霖听着,点着头,满眼的泪水……

        世霖的小手红红的,手背划了道道的口子。晚饭时,父亲看见世霖的手,“这是咋整的?啊!”

        “挠,挠柴禾——”世霖眼泪汪汪。

        “挠柴禾,谁让你挠的?”父亲似乎已经猜测到了什么,眼看着妻子。

        “不让他去挠偏去,啧啧!好像我逼的似的!”继母开脱地嘟囔了一句。

        父亲脸上流露出不悦的神色,但他没有追问下去,放下饭碗,离开饭桌……

        一天夜里,世霖被父母的谈话声惊醒。

        “当家的,我儿子在他叔叔家想我啊——”继母柔柔的声音,“让他过来吧,啊——”

        “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嘛!”父亲的声音。

        “你说,啊,我带你俩小子咋样?”继母发颤的语调。

        “挺好的,可是你,你那小子要来了——”父亲的声音。

        “这你放心,我保证不偏待你的孩子,我挺稀罕他俩的。”继母的声音。

        没听见父亲再说什么,听见的是被子的呼扇声,炕席磨擦的吱吱声,父亲急促的喘息声,继母欢快的呻吟声。

        “谁来我家呢?”世霖揣测着,又进入梦乡……

        过了几天,一个比哥哥大点的男孩来到世霖家。他瘦瘦的,头发长长的、乱蓬蓬的,衣服又脏又破,两只小手也黝黑黝黑的,裂开了道道的口子。继母把他脱光了衣服,虱子立马从衣服缝里爬出来,抓了去,又出来一群。身上也结着斑斑的如黑漆般的皴。继母边给他洗身子边落泪。身上洗干净了,手、脸也洗干净了,换上崭新的衣服,又理了发,立时,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十分俊俏、有着男子汉气派的小男人。父亲对世霖和哥哥说:“他是你妈的亲儿子,是你们的大哥。”世霖明白了,那天晚上爸妈说的就是他呀,世霖亲妮地叫声“大哥。”哥哥也叫声“大哥。”自然世霖管自己的亲哥叫二哥了。父亲给男孩取了思伟的名字。

        大哥很和人,来后就同两个弟弟玩起来。他玩的花样特别多,踢毽子、弹玻璃球、煽片片,还会用扑克牌变魔术,样样都行。几天下来,哄得世霖哥俩滴溜溜转。继母一视同仁,给大哥和二哥做一样的衣服,一样的鞋。乡邻们都说他倆是一对双,说这哥仨象亲兄弟一样。

        父亲当然高兴,常带着三个孩子到河里打鱼,他扔网的技术很高,只见他把胳膊弯曲一下,将网绕到胳膊上,来回甩几下,“嗖”地一声撇出去,圆圆的一大片水面就罩在网下。他把网几下就收到手里,往上一提,拎到岸上,那被罩住的鱼在网里乱蹦。这时是世霖和哥哥们最高兴的时候,赶忙过来摘那挂在网上的鱼。父亲的水性也好,踩着水能游到五十多米宽的河对岸。哥哥们也学着父亲的样子,跟在父亲后面,也游到河对岸。世霖不敢,他还小,只能在岸上一动不动地看着。

        父亲还请来村里的老会计,每到晚上就到家里来教哥哥们算盘。“二一添做五,逢二进一十”哥哥们背诵着口诀,算盘在噼里啪啦地响着。教得仔细,学得认真,父亲在一旁看着非常高兴。世霖虽小,还没有上学,但也跟着学,竟也学会不少。

        继母对父亲非常好,真是体贴入微。她时常给父亲炒点小菜儿,每到吃饭时,父亲便让世霖也跟着吃。

        一天饭后,父亲上班去了,哥哥们也都上学去了。继母叫过世霖:“给你爸做的小菜,你咋总跟着吃!啧啧,咋一点事儿也不懂啊!你爸都不乐意了!”

        “啊?!”世霖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以后不许再跟着吃!”继母的脸拉拉子。

        又到吃饭的时候,世霖又坐在父亲身边,继母又端上一盘小菜儿。

        “世霖,咋不吃这菜呢?”父亲看着小儿子,夹一筷头菜放进世霖的碗里。

        世霖瞟了一眼继母,继母递过来申斥的目光。

        “不,我不吃。”

        “不好吃啊?”

        “不,不是。我,懂事了,不该吃爸的菜。爸,你自己吃吧!”世霖又把菜给父亲夹了回去。

        “啧啧!这孩子越来越明白事了,不吃就不吃,你自己吃吧!”继母赶忙说。

        父亲脸沉了下来,没有作声,可能他已明白是怎么回事,大口地将菜一扫而光。从此,世霖再也没吃过继母给父亲特殊做的菜。

        继母养了几只鸡鸭,可喂食却成了问题。粮食本来就不足,只能喂点剩菜剩饭。继母叫过世霖:“老儿子,地里的苣麻菜鸡鸭可爱吃了,去挖一筐回来。”世霖听话地答应了。

        他挎着筐,拿着铲,来到田里。“棉田打药,是不能在那挖的。”世霖记着继母的嘱咐。他只能到高粱地、玉米地、谷子地里去挖。他刚七岁,个子那么矮小,钻进地里,头没在秧苗下面。有时露水打湿了衣裳,风一吹,浑身冰凉;鞋里灌进了泥土,脚在里面直打滑,一不小心就会摔倒。他也感到有些害怕,田地里就他一个人。可是不来挖他更不敢,继母的脸色会使他心惊肉跳。慢慢的,他习惯了,不害怕了,每天都去挖一筐。回来后,便坐在小板凳上将野菜剁碎,放在盆子里,然后交给继母。继母将菜拌点糠、玉米面之类的,鸡鸭便立刻奔过来,大口地吞吃着。继母不住嘴地夸着世霖:“世霖真能干,等下了蛋多给你吃几个。”可是,等鸡鸭下蛋了,世霖却没有多吃一个。

        高粱地里闪动着世霖的身影,高粱棵没过他的头。野菜很少,他很着急,——不挖满一筐,妈是不让回家的。他在垄间穿梭着,找着,挖着。忽然,他的前胸钻心的痛,虫子爬动的感觉使他不寒而栗,他赶紧脱去衣服,一只大蜈蚣正在他的胸前咬着、爬着,胸部和肚子上已起了大片大片红红的疙瘩。他本能的把大虫子扒拉到地上,慌乱地用挖菜铲子狠狠地把它剁得稀碎。他被吓坏了,站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再也不敢在地里停留了,跌跌撞撞地跑出田垄,挎着半筐野菜跑回家。

        “啧啧!咋这点儿!”继母喊了一声。世霖躲在墙角不做声。

        “一会儿还得去挖,啊!”继母逼着。见世霖没反应,便哄劝着“妈的好儿子,下蛋第一个给你吃,去吧,啊!”

        可无论继母怎么哄,怎么申斥,世霖却一动不动,委屈的泪水顺着小脸儿淌了下来,把胸前的衣服都打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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