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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小猪


将近中午,世霖回到汪群的娘家。岳母见女婿已经学习结束,便催汪群跟世霖回自己家去。汪群何尝不愿意回家,嫁出去的人了,娘家再好也是娘家,多心也是免不了的。

        每当妈给自己做好吃的时候,她都很不好意思,总把好吃的东西留给弟弟妹妹们。能回家就好了,那是自己的家,何况他们分别已经半年多了,应该团聚了,因此她对妈妈的催促并不反对。吃过午饭,他们告别了双亲,徒步回到久别的家。

        他们回家了,好像是做了个梦,现在刚刚醒过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可这是什么样的家啊!家,还是那样的贫困,不但连一分钱也没有花的,就连粮食也只够吃几天的了。

        父亲厚着脸皮,来到队长家。张了几次嘴,又闭上几次。

        “有事儿就说,干吗这么吞吞吐吐的?”队长比父亲大几岁,他半开玩笑地问。

        “是……就是,媳妇从娘家回来了……家,一点粮食也没有了。”父亲还是不好意思说出口。

        “没吃的了?我家也不够吃了,这不喝稀的呢,也没有余粮借给你呀!”队长说。

        “不,不是向你家借。我想,队长,老哥,借给我点马料行吗,秋粮分配时再扣除。”父亲终于说明了来意。

        “马料?好点儿的都借出去了,差点儿的也不多了。那也忒不好了,你也知道的,瘪瘪瞎瞎的。”队长摇着头说。

        “不好也比没有强啊,我簸簸,能行。您借给我吧,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唉!好吧,就借你一百斤,可秋天得扣你口粮。”队长叹了口气说。

        “谢谢,谢谢队长!”父亲高兴地走出队长家门。

        第二天,父亲用从生产队借来的马料磨了半口袋高粱米,扛回家,放到墙角。

        “啥呀?这是,”继母扒开口袋,头差点伸了进去,“哎呀呀,啧啧!碎米子呀!”她抬起头瞅着老伴儿。

        “对付吧,总比没有强。”父亲无奈地说。

        继母把口袋嘴向里压了压,拍拍手,站直了腰,“谁像咱家,你说,啊,连吃的都不够,还吃这个,啧啧!过的叫啥日子!”

        父亲张了张嘴,他要说“谁家都这样!”但没说出来,转身出了家门。他要回生产队去,他当饲养员了,快晌午了,牲口就要回来了,他要赶紧喂,不能耽搁下午的活儿。

        “这过的叫啥日子,可不能总这样!我想这么办……”晚上,汪群躺在炕上,向世霖说出自己的计划。世霖点头,妻子回来就想过日子的事,让他感动不已,但他担心她的病。

        “我的病好多了,还是中药管用,你摸摸,这儿,就这儿,不大点儿了,哈哈——”世霖按照妻子的指点向她的腹部摸去,真的呀,黄体囊的位置真的就不点儿硬块了,以前突兀得像个鸡蛋,硬梆梆的,现在好像只有鸽子蛋大小。“真是太好了,这要依我……呵呵!还是咱媳妇英明!”

        “那还用说,等彻底好了,咱要个孩儿吧!”汪群握住世霖的手,轻轻地放在自己的胸脯上。

        “那可不行,医生都说了得二年以上。”

        “我也没说现在要哇,美的你!”

        天刚亮,汪群就起了身。

        继母扒着窗户,见汪群走出家门,满心的疑惑,“老儿子,你媳妇干啥去了?”她推开世霖屋门问

        “回娘家了。”世霖边穿衣服边回答。

        “回娘家干啥?啧啧!才回来几天就又走了!”继母不满地说。

        “妈,您就别管了,晚上她就回来。”世霖穿好衣服下了地来到外屋,“妈,该做饭了。”世霖揭开锅盖。

        “好,做饭。你爸借的马料,你看这米,多碎,啧啧!咋吃啊!”继母边说边往盆里舀了一碗米。

        “对付吃吧,总比没有强。”

        “啧啧,就你们爷俩能对付。”继母取笑地说。

        父亲回来了,两眼红红的,看来这饲养员也不是好当的。“马不得夜草不肥”,他懂得这个道理,况且社员信任他,大伙联名向队长推荐他当饲养员,他要像个样子,让牲口尽快肥起来,对得起社员们。

        “爸,饲养员也不能整夜不睡觉喂牲口吧?你要利用好时间,休息好,不要累坏了身体。”世霖看着父亲那红红的眼睛关切地说。

        “我没事儿,现在马料借出去不少,只能少喂点儿料,夜间要不增加一次喂食,会影响牲口干活的。”父亲向儿子解释着,“汪群呢?还没起来吗?”父亲发现儿媳不在,问儿子。

        “她回娘家了,一大早就走了。”

        “咋这么急,发生啥事儿了,啊?”

        “没事儿,这不嘛,她要抓小猪仔,回娘家去了。”

        “抓猪仔?喂啥?啧啧!人都没吃的,哪有喂畜牲的!”继母听了不高兴地唠叨着。

        “抓个小猪养也对,零钱换整钱,媳妇倒是个过日子人哪!”父亲赞许地说。

        世霖吃过饭上班去了。父亲头朝里躺在炕上,他要睡一觉,把夜间没睡的觉补上。继母收拾完碗筷,看一眼睡着了的老伴儿,悄悄地来到那半口袋粮食旁,打开口袋,轻轻地舀了几碗碎米,装进早已准备好的小面袋里,她要给自己的儿媳送去,这已经成为她的习惯,无论家里有什么,她总忘不了偷偷给儿子家送。

        “先头有一子,到老心不死”,况且,自己的宝贝儿子被抓走了,就像剜了她的心,现在儿媳、小孙子、孙女,那可是自己最亲的人啊。她用围裙包好面袋,夹在腋下,急忙推开房门,小跑般向儿媳家奔去……

        学校四点钟下班,世霖第一个走出校门。他惦记着汪群,不知她的事情办得怎样了。回到家,不见妻子,问继母,说还没回来。他急匆匆走出家门,去下坎村接妻子。

        他顺着大路疾步走着,不一会儿就穿过了朱家村,来到西岭山的盘山路上。路两旁,枫树叶正在泛红,一片片,一簇簇,把这山岭装点得那么妖娆,那么烂漫。

        一年前,也是在这山岭上他接来自己的妻子。当时她那忧郁的神情,哭过的、微微发红的眼睛,与自己并肩前行的步态,历历在目。近一年的时间悄然而过,而她却饱受了病痛的折磨。至今还没有完全走出病魔的阴影,但又不得不为困苦的生活而奔波。

        他感到自己的无能,不但不能给妻子幸福,却让她跟着自己劳劳碌碌,他的心中充满对妻子的愧疚。他想着,心急如火,脚下生风。很快,当拐过那个遮挡视线的山嘴时,心情也豁然开朗许多。

        视线前方,笔直的公路尽头,下坎村的轮廓已在眼前。山脚下,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正在挥舞着。近了,更近了。啊,是汪群,只见她,左手牵一条绳子,右手挥着木棍,一头小猪被拴住后腿,在她的吆喝下,不情愿地向前慢慢地挪动着。

        “汪群——,我来啦——”他高声喊着,山谷里荡着悠悠的回声。

        汪群也看见了他,更加起劲儿地催赶着小猪。

        终于,他们会面了,在这幽静的山路上。他们停住脚步,四目相对,小猪却趁机在路旁啃吃着青草。

        “让你吃苦了!”世霖一边用手擦拭着妻子满脸的汗水,一边心疼地说。

        “不,不苦,苦啥?你看,这小猪多好。”汪群一脸得意的样子。

        “这么快就抓来了,真行啊你!”世霖赞许地说。他接过妻子手中的绳子和木棍,吆喝着小猪。那小猪好像也懂得换人了,不走不行了,猛地向前窜跑起来,他们也跟着跑起来。

        跑了一段路,小猪跑累了,慢了下来。看起来,那小猪很可爱,五十多斤的样子,虽然没有什么膘,但毛色却油黑铮亮,小肚子往下坠坠子,一看就知道是个大秧猪。

        “六十块钱,我爸家前院的,你看便宜吧。他家养多了,没有饲料喂,我们能买,他们可高兴了。”汪群气喘吁吁地说。

        “你手的钱也不够哇,还差二十呢!”他知道她住院时省吃俭用省下的四十多块钱,那天还让他给大哥五元。

        “爸给垫上的,等猪长大了,换了钱再还他吧。”汪群兴奋地说。

        “行,那我们喂它什么呢?”世霖真不知道怎么喂这么大的克朗猪。

        “我有办法,你就别管了。”汪群很自信地说。

        天查黑了,夫妻俩到了家,把猪赶进猪圈里。

        “啧啧!买猪也不说一声,人都没吃的,看喂啥!”继母连看也不看小猪一眼,埋怨地唠叨着进了里屋。

        “妈,没事儿,过几天我回妈家,让他们给想想法,你放心吧。”汪群爽快地说。

        汪群不顾十几里路的劳累,往锅里添了几瓢水,点着火,往水里舀了一瓢磨马料时落下的糠,搅了搅。

        世霖赶忙往灶坑续了把柴禾,看着妻子,“你歇着吧,我来喂猪。”

        “那好,你边烧火边搅锅,别烧糊了。我歇会儿,这腿咋这疼,刚才还没呢。”汪群说着进了西屋。

        世霖烧着火,搅着食。渐渐地,锅里的糠水变得黏糊了。猪食煮好了,他用舀子盛在大盆里,端到屋外凉凉。

        “妈,我们吃什么呀,做了吗?”世霖进东屋问继母。

        “吃啥,啧啧!能吃啥?在锅里热着呢,我和你爸吃完了,你们自己吃吧。”继母好像还在生着气,没好声地说。

        世霖退出屋,揭开锅盖,端出用盖帘盖着的饭盆,那盆还没凉,还有些许热气。

        他把饭盆端进西屋,盛了两碗饭,放在炕沿上,又打开碗柜,端出一碗咸菜,“来,吃点儿吧,累半天了。”他看着躺在炕上的妻子,心里不是个滋味。

        “你先吃吧,我不饿,晌午妈给做了好吃的。你吃完,快去喂喂猪。”汪群闭着眼睛,低低的声音。

        汪群累了,确实累了,经过半年多的病痛折磨,她的身体还刚刚复原,往返近二十里的路,还赶着猪,能不累嘛!世霖没说什么,他自己吃着,泪水在眼圈里转。

        吃过饭,来到屋外,那盆猪食也凉了。他端起盆,来到猪圈旁。小猪见主人来到,耍欢儿地跳跃着。他一瓢瓢地将猪食倒进猪槽子里,小猪头也不抬,吱吱地喝着,不一会儿,肚皮就被撑起来。

        经过一个晚上的休息,汪群恢复了体力。她早早起来,先喂了猪,然后煮好饭。继母懒洋洋地起来了,梳洗之后,端起媳妇给盛的饭碗。

        “你说,啊,抓猪仔也不和我这个当妈的合计合计,啧啧!真是年轻人出马一条枪!”继母仍没忘记儿媳没与她商量买小猪的事,边吃饭边嘟囔着。

        汪群并不答话,她想说“我这不也是为家好哇!”但还是咽了回去。

        吃完饭,汪群收拾过碗筷,系上围裙,走出家门,她要去挖野菜,只有多挖些野菜,猪才有喂的。

        棉田里的苣麻菜太多了,垄沟、垄台儿到处都是,有的与棉秧一般高。这可把汪群乐坏了,“有了这么多的菜,就不愁猪没有吃的!”她系好围裙,弯下腰,不停的捋啊捋。

        腰痛了,挺起来直直腰,又继续捋。围裙兜装满了,便倒进麻袋里。天将中午,麻袋被塞得满满的,她知道凭自己的力气是扛不动的。她把麻袋顺着放在地垄沟里,又捋了一围裙菜,包好,扛在肩上向家走去。

        世霖放午学刚跨进家门就被妻子叫住:“跟我来,到地里把菜扛回来。”

        “什么菜那么多,还得扛?”世霖摸不着头脑。

        “走吧,到地里就知道了。”

        很快,他俩就来到那片棉花地。那被塞得圆鼓鼓的麻袋躺在垄沟里,就像个小牛犊卧在那里一样。

        “啊哈!这么多,我媳妇可真能干!”世霖边说边用眼睛瞟着妻子。

        “快扛吧,别闲磨牙了,哈哈哈——”汪群禁不住乐出声。

        世霖把麻袋立起来,弯下腰,用了好大的劲儿才扛起来,趔趄着向地头的道上奔去。好不容易,他们终于到了家。世霖放下麻袋,伸伸被压得发麻的脖颈:“好喽,小猪有吃的喽!”他大声地喊了起来。

        继母从屋里出来,脸上也露出惊讶的神色:“啧啧!这么多菜呀!媳妇,你一个人捋的?”

        “不是她一个人,还能有谁?看,这菜多嫩!”世霖边打开麻袋嘴往外倒菜,边替妻子应答着。

        “妈,我歇会儿,你把菜放锅里加点水煮熟,然后我剁。”汪群微笑着向婆婆说。

        “啧啧,你都累半天了,歇着吧,我煮,我剁,呵呵——”

        汪群本想躺一会儿就起来,可她太累了,躺着躺着,发出了低低的鼾声。她梦到她的小猪吃着野菜,吹气儿似地长。她从猪圈里放出如小牛犊大的猪,那猪肥得都走不动了,她和世霖逗着猪玩,逗着,笑着,竟把自己也给笑醒了。

        她一骨碌爬起来,来到外屋。外屋的煮饭锅里放满了她刚捋回来的菜,锅盖还没有盖上,更没有烧火。

        “婆婆上哪儿了呢?她都答应煮猪食料的,咋没煮呢?午间小猪还没喂呢,这咋行啊!”她真有点儿不满意婆婆,可现在却顾不得这些,她要马上煮出猪食料来,让小猪赶快吃上食。

        她抱柴禾、点火,待锅里的水被烧得发出吱吱的声音时,便用铲子翻着菜。菜遇热蔫下去,又往锅里续菜。她翻着,续着,待再也不能续下去时,才盖上锅盖。煮了一会儿,菜熟了,捞出来,放在大盆里,又继续煮下一锅。

        煮熟的菜凉一点儿了,她又开始剁了起来,咚咚的剁菜声音回荡在整个院落。她将剁好的菜拌些糠,端给小猪吃。看小猪狼吞虎咽吃食的样子,她乐了。这是她在这个家的第一次劳动收获,她成功了,小猪从此有喂的食料了,她好像看到了希望。

        “哎呦呦,啧啧!你都煮完菜了,你看看,你看看,我说我来煮,真是——”继母风风火火地从外面回来,看见汪群正在剁菜,不好意思地说。

        汪群抬起头,微笑着,没有半点儿不高兴的样子。“我喂小猪了,可爱吃了。”

        “爱吃就好。啧啧,我剁吧。”婆婆蹲下身子,伸手要汪群手里的菜刀。

        “不,妈,我剁,您歇着吧。”汪群停下剁菜的刀,温和地说。

        “啧啧!那就你剁啦——,可别说我没帮你!”继母直起身子,边向屋里走边丢下这句难听的话。

        汪群觉得很委屈,她听得出来,婆婆话里有话,而且那么刺耳。她的鼻子酸酸的,眼泪在眼眶里直转。她虽然心中不快,但没有影响干活,剁菜的声音依然很响。一直剁到傍晚,三大锅菜才剁完,全部装进大缸里。她这是从娘家学的,听母亲说,菜放到缸里,加点水,发酵后,猪就更爱吃了。

        晚上,汪群躺在炕上,腰酸腿痛的,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这可心痛坏了世霖,又是给捶背,又是给揉腿。“干吗一个人那么累,让妈帮你干嘛!”他心疼地埋怨着妻子。

        “你妈?别提你妈了!她说她煮菜,她剁菜,可菜放到锅里就走了,很晚才回来。”汪群低低的声音向爱人诉苦。

        “她一定又去嫂子家了,她一刻也离不开嫂子家。”

        “还是亲儿媳亲呐!”汪群掉下几滴眼泪。

        “那还用说,人之常情嘛!”

        “你挺理解的啊!你发现没有,爸磨回来的碎米,咋吃得恁快?昨天早上,我去姥姥家借麻袋回来,看见妈夹个小包向东街去,我进屋看米袋旁撒了一些碎米,一定是她给嫂子家送了。”

        “别瞎猜,不至于吧——”

        “以后再瞧瞧吧,要总这样,这日子可没法过!”汪群叹口气说。

        小两口唠着、唠着,不知不觉都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世霖照常上他的班。临走,汪群让他午间下班直接去那棉花地接她,世霖应答着。

        午间,世霖按妻子的嘱咐,径直来到那块棉田。老远就见汪群哈着腰在捋菜,她系的大围裙兜被塞得鼓鼓的,脱垂得就要挨到地面,她的身后又是装得满满的一大麻袋菜。

        他快步来到妻子身旁,给她解下围裙,包裹好,放在她的肩上,自己扛起麻袋,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棉田。下午,汪群还是煮菜、剁菜,一个人一整天也没有歇一下。

        连续几天的劳作,整整三个大缸都装满了汪群捋的菜。小猪是有食料喂了,可人却又瘦下去一圈。父亲看见儿媳这样能干,露出赞许的笑容。继母可不以为然,照样不伸一下手,照样吃过饭就到他的宝贝儿子家,看自己的亲儿媳,看自己的小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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