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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茶会


枯荷被一道刺眼的阳光照醒了,他蠕动了一下身子,把脑袋缩进被子里,继续睡了过去,没过一会儿,他模糊想起什么,猛然爬了起来。

        “苏茶会!”

        大喊一声后,他翻下床,整理好自己凌乱的头发,穿上了昨天新买的衣裳,站着镜子前,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穿错后,他嘀咕道:“城里的物价,真吓人。”

        走出客栈,一路打听苏茶会的时候,镇上行人几乎都认得百闻馆这处地方,不一会儿,枯荷就顺利地来到馆子的大门前。

        只见门口放了张条长桌,桌边倚着一块竖班,上面写着“参展登记处“,此时卯时已过,参展者已基本入场,有一人正要收走案上的登记簿,枯荷见状,大喊一声,扑了过去,一掌拍在那登记簿上,硬是没让那人拿起来。

        那人被枯荷吓一跳,道:“小公子哥,这是作甚?”

        枯荷道:“我要参加苏茶会!”

        那人指了指高升的太阳,道:“这都什么时辰了?”

        枯荷道:“实在抱歉,麻烦师傅通融一下,让我进去吧!”

        这看门的本都要收摊了,忽然被拦下,满脸都写着不乐意,横了枯荷一眼后,见对方衣冠楚楚,像是位有钱的公子哥,他还是翻开了簿子,举起毛笔道:“可有店铺?”

        枯荷想了想,自家契鬼平时都在客栈边的马棚处经商,算是有店铺吧?便点头答道:“有。”

        那人低头,在簿子上勾了几笔,又道:“有几个店铺?”

        枯荷又想了想,虽然伙计们常在马棚处经商,但这马棚到处都有,他哪里知道是哪几个马棚?于是他不确定地答道:“大概十几个吧。”

        笔尖停在空中,那人没有抬头,皱眉问道:“十几个是几个?”

        枯荷只好随便答道:“十二个。”

        记下数量后,那人继续问道:“做何买卖?”

        这下枯荷是答得利索:“符咒。”

        那人终于抬了头,把簿子和纸递给枯荷,指着一处空白道:“此处署名。”

        于是枯荷按照指示,乖乖写上自己名字,把簿子递了回去,那人接过簿子,看了一眼签下的署名,挑眉道:“穿得人模人样的,这字写得什么玩意儿。”

        随后,他递给枯荷一块木笺,上面刻有一个数字。

        “进去等着,轮到你时,有人会喊号。”

        枯荷连连点头,双手接过木笺,快步进了百闻馆,待走到了那人看不到的地方后,他脑袋一扭,狠狠地做了个鬼脸:“呸,就你的字好看!”

        顺着馆内标示一路前行,就来到一个宽敞的大厅,里头候着不少的商贾,厅的另一边是一道门帘,隐约能听到演说的声音,想必那头就是讲台了。

        枯荷好奇地走近了些许,想听一听台上的人在说什么,可还没走到门帘面前,就被一个守门的给挡下了。

        “这位公子,请在厅里耐心等候,稍后我们会喊您木笺上的编号。”

        经商者的演说自是不便为众人所闻,商机好比天机,若是每人都听了,就不再是商机了,枯荷只好退了回去,无所事事地开始打量起在此等候的商贾来。

        他们大多比自己年长,每人都穿得很正式,手里拿有各式各样的商品,吃的,用的,穿的,文物古玩,应有尽有。

        逛了一圈后,枯荷忽然想起,待会儿轮到自己上台,该说些什么?

        别说演讲了,他两手空空,啥也没准备,于是他从兜里掏出一叠空白的符纸,赶紧开始画符。

        之前在重氏鬼宅,他把一麻袋的符咒用了个精光,之后又因沉迷御剑,一直都未提笔补货,匆匆画了几张后,便有人在一旁开始喊号,喊了几遍,无人回应,枯荷掏出木笺一瞧,才发现喊的是自己,他连忙冲上前,差点没把自己给绊倒。

        守门人验过编号后,便拉起门帘,利落地放了他进去。穿过门帘后,要经过一小段廊道,才来到一个大屏风前,屏风的后面,才是商贾讲台。

        隔得这么远,想偷听都难。

        只闻屏风后头,声音响亮:“那么有请最后一位讲者,枯”

        本想等那人念完自己名字才上台,可脚步顿了半天,愣是没等到那个“荷”字,片刻,只闻屏风后头的人嘀咕道:“这写得什么字”

        观众爆起一片欢笑,枯荷脑袋一空,连忙冲了出去,大喊了一声:“荷!!”。

        台上忽然跑出来个人,全场一下安静了。

        这是个昏暗的空间,只有讲台上点了烛灯,那烛光亮的晃眼,晃得枯荷完全看不清台下观众,比起毫无保留站在明处的自己,他们的脸一个个都隐在黑暗里,神秘兮兮的,这让枯荷不禁有点紧张。

        沉默了许久后,他斗胆清了清嗓子,道:“枯荷,名字是枯荷。”

        观众一听,这才明白那一声“荷”是何意,又小声笑了起来,隐约还听有女子在台下议论:“哎哟,这小公子长得真清秀。”

        “啊,原来是枯荷公子。”司仪接过话,看了一眼手里的登记簿,给众人介绍道:“这位枯荷公子,经营符咒买卖,现有十二家店铺,是位年少有为的小少爷,不知小少爷贵姓?来自哪个商家?”

        司仪有此一问,原因有二,其一是“枯”这个字并不是姓氏;其二是年纪轻轻就拥有店铺的人,多半是继承了家族的行当,而能拥有十二家店铺之多的家族,在经商界必是小有名气。

        然而枯荷的回答,倒是让人意外:“家父姓柳,并非从商之人。”

        台下议论声变得更多了,司仪也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他继续问道:“敢问柳公子的店铺,都分布在哪些城镇?

        “主要分布在青溪”枯荷想了想,道:“其次就是青草坞,梅城,桐庐这些地方了。”

        台下的议论声似是沸腾了。

        “这都是些什么地方,我怎么都没听过?”

        “都是些很偏远的小村庄,没听过才正常。”

        “这小村庄里的生意可怎么做?”

        “还开了十几家,这铺头岂不一直亏钱?”

        听到台下的疑问,枯荷又解释道:“各位,是这样的,确切说来,我并没有真正的铺头,只是我家的伙计们,会在镇上一个固定地点做买卖。而我呢,则是流浪商贾,会去不同的城镇做买卖。”

        司仪一愣,道:“柳公子的意思是,你们家的伙计都是摆地摊儿的?而你是随地摆摊儿的?”

        “不是摆摊是”

        枯荷一顿,犹豫片刻,还是把”马棚“两字吞了回去,小声回答道:“是摆地摊的”

        台下这下是笑疯了,而这笑,和枯荷登台时的笑可是截然不同。

        “这小子莫不是来搞笑的?”

        “还真是什么人都敢来啊,开眼界了。”

        “会不会是主办人特意请来的丑角儿,给我们添乐子的?”

        “话说今年的主办是谁?”

        “你不知道?今年的主办是风家的风公子呀。”

        “小声点,风公子今天可是在场的。”

        方才报名填表的时候,哪料得到会酿出洋相,枯荷无助地站在台上,耳根又红又烫,早知如此,就该声称自己一家店铺都没有,回头想想,这才来姑苏城第二天,就已闹出了不少笑话,他不禁觉得,大城市好可怕,好想回青溪。

        就在枯荷垂头丧气,任由观众嘲笑时,台下的笑声逐渐停息,转而成了窃窃私语,眯起眼睛扫望台下,隐约看见有一人站了起来。

        “快看,那不是风公子吗。”

        “天啊,快让我瞧瞧!”

        “有什么好瞧的,轮到谁都轮不到你。”

        “可是他也太完美了吧,快看他的侧脸!”

        这位被称为风公子的不过是站起而已,便吸引了众人的注意,想必是位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而且还很受女性青睐。

        “在座的各位贵客,”那人举起手,示意大家禁声:“柳公子是我特意请来的门客,此行他上台演说,并非为了取悦观众,还请大家看在风某的份上,安静地听柳公子说完。”

        一听这人开口,枯荷便愣住了,那温柔沉稳的声音,听着好生耳熟。

        但对方所言的门客是什么?自己何时成了门客?他皱紧眉头,努力想看清风公子的面容,奈何台上烛光太过晃眼,台下观众又过于黝黯,根本看不清任何人的脸庞。

        见枯荷久久没出声,风公子又道:“柳公子,可否给各位展示一下你们贩卖的符咒?”

        此时台下不再有人窃语,全部人都安静地望着枯荷,等待他的回应。

        “啊。”

        枯荷摸了摸脑袋,好像才想起自己上台是来干什么的,他从怀里掏出了那几张才画的符咒,挑出了其中一张后,给众人展示道:“这是一张普通的磷火符。”

        随即,他低声吟咒,符纸上方燃起了绿色火团。

        “普通磷火符,有以下几个常见的缺点:一,光线微弱,照明范围极小;二,火苗易灭,大风时无法使用;三,若不一直用手持符咒,也无法使用。”

        说完,他便对火苗吹了口气,那火光剧烈摇曳,几乎就要熄灭,然后,他又松了手,任由符纸飘落,落地的那一瞬,磷火彻底灭了。

        “而这个”枯荷抽出另外一张符咒,道:“是我家独有的磷火符,它和普通的磷火符完全不一样。”

        说道此处,他停顿片刻,望着台下,若有所思,随即,他忽把手中符咒甩出,那符纸一路飘扬,飞至风公子的上方,绽出一个明亮巨大的火球,刹那之间,天井宛如被火烧着了一般,一下点亮了整个空间,把观众席照得比讲台还亮。

        这下终于能看清对方的脸了,果不其然,眼前的这位风公子,正是昨日为枯荷挑选衣裳的年轻男子。只见他温柔地看着自己,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继续说下去。

        “如各位所见,我店的磷火符,不仅足够亮堂,其焰火之色十分柔和,与日常使用的烛光更为接近,除此之外,它防风、防水,无需手持,能自行浮在空中,擅长使用符术之人,还能操控磷火停留的位置。”

        说着,枯荷指尖随意划了几下,火球便在空中移动起来,轻盈地穿梭于观众席之间,一些年纪较小的富家弟子,摆动着好奇的脑袋,挣着去抓那跳跃的团火。与烛火不同,磷火并不发热,摸起来反而稍带凉意,不会有火灾之患,所以,磷火符也常是孩童钟爱的一种玩物。

        “若是术法足够精湛,火光大小也能随意操纵。”

        枯荷继续说着,随手又比划了一下,那火球便逐渐变小了,绕场几圈后,往风公子那边飘了过去,等它飞到风公子身旁停下时,已然化成了一个与普通烛光大小无异的火苗。

        此时的磷火不暗不亮,光线打在风公子的侧脸,把那本就无暇的轮廓照的格外好看。

        “风公子,又见面了。”

        “柳公子,别来无恙。“

        紧接着,观众席上爆发了热烈的掌声,就连司仪也不禁拍手叫好道:“不愧是风公子的特邀门客,甚是精彩,精彩!柳公子可还有什么宝贝符咒?快给大家开开眼!”

        没料到反响如此热烈,枯荷害羞地挠头道:“若大家都喜欢这磷火符,在下还可以给大家展示几款特别的磷火符。”

        他掏出了仅剩的符纸,稍稍把符箓改了几笔,一边改一边道:“这并不实用,但在场的姑娘或许会喜欢。”

        他把符咒举至空中,低声吟唱,片刻,几束七彩磷光从符纸中飞出,窜向四方,在各个角落炸开,散成无数光点后,拖起长长的尾巴,宛如流星般向下坠落。

        观众席又沸腾了。

        “烟火!是烟火!”

        “天啊,太美了!”

        “我出嫁的时候,一定要用上这个!”

        在观众的热烈响应之下,枯荷当场又画了各式各样的磷火符,直接把一场讲演变成了展演。

        欢腾的会馆里,一会儿是细雨绵绵之春,一会儿是萤火虫之森,一会儿是繁星银河之流,在这光与影的奇幻空间里,司仪灵感突袭,即兴表演了几段绘声绘色的解说,更是把全场的气氛带到了巅峰。

        展演结束的时候,好些人直接跑上了讲台,争先恐后地求枯荷分他们一些样品,奈何那符咒都是现做的,枯荷手头上并无多余。

        “实在不好意思,符纸真的都用完了。”

        枯荷抱歉地给大家鞠躬,差点没把自己空空如也的裤兜翻出来示众了,大家只好转而跟他求要名帖,以便日后好登门拜访,结果枯荷挠头,一脸为难道:“我是随地摆摊的,走到哪儿摆到哪儿,哪来的府宅住址?”

        众人听了,又纷纷给枯荷递上自己的名帖,请他有空到府上做客。枯荷只好一个一个的收下,不一会儿,袖兜就装不下了。

        “哎不行不行,这身衣服可贵了,再装裤兜要破了。”

        可众人依旧不依不挠,又开始跟枯荷打听今晚的落脚之处,枯荷拗不过他们,老实地交代了客栈的名字,才得以脱身,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出来之后,枯荷四处张望,想寻方才那个帮自己解围之人,不一会儿,他便在人群稀少之处瞧见了风公子。此时风公子也正看着自己,仿佛一直在等着他。

        枯荷开心地笑了,撒腿就朝风公子跑去,结果一人冷不防地横在了眼前,逼着他当场来了个急刹,才没撞上对方。

        拦路的人,年近四十,面容油腻,体态臃肿,衣着颇为奢华,他对枯荷道:柳小公子,请问您店里的伙计,是何许人也?”

        这人虽在笑,但那笑容却让人难受的紧,也不知是哪出了问题。

        枯荷勉强咧嘴,礼貌回应道:“我们家的伙计,都是我的契鬼。”

        “喔…”对方的那双灰溜溜的眼珠子突然亮了,他露出一幅恍然大悟的模样,神情夸张的紧,“怪不得怪不得…能让公子如此放心的伙计,也只能是契鬼了。”

        寻常的伙计,即使在掌柜眼皮子底下,多少会干点偷鸡摸狗的事情,平日里偷个懒,都算是小事,若是遇上那种手脚不干净,没事就顺走点东西,甚至是私吞碎银铜钱,是最让掌柜头疼的事。

        然而枯荷家的伙计,却是各自为政地经营买卖生意,何时营业何时打烊,无人看管,每天的收入与支出,无人记账,至于那赚回来的钱,更是无人收管,也就是说,他们完全可以在赚上一笔后,就带着钱销声匿迹。

        唯有契鬼,才能让掌柜完全信任,只因死灵一旦与人定下契约,便无法违反所结之契上的任何一条约定。

        一直以来,契鬼是商贾最为渴求的帮佣,一来,他们根据契约行事,能做到绝对的唯命是从。二来,他们没有肉身,不知疲倦,是可随意压榨的劳动力。

        油腻男子笑意更浓了,愈发令人不舒服,他合拢双手,肥硕的指头揉着那碧玺扳指,来回抚摸。

        “我记得…方才柳公子说,有十二个店铺,也就是说,公子手下有十二只契鬼?”

        “不是啦。”枯荷果断摇头,道:“我家的契鬼性格不一,并非都对行商感兴趣,摆摊的确有十二只无错,但我家所有的契鬼加起来有”

        他伸出十指,居然真的开始认真数了起来,每晃动一根指头,油腻男子的眼神里就多一丝光芒。

        片刻后,枯荷道:“我记不清了”

        “这,这怎么会,柳公子莫要开玩笑”

        油腻男子有些着急了,然话未说完,就被身后传来的一个听着让人如沐春风的声音给打断了。

        “金堂主。”

        被称“金堂主”的男子转过身去,见是风家公子,顿然变了脸色,他将双手负于背后,稍稍点头,道:“原来是风公子。”

        风公子拱手,鞠躬道:“风仁堂风听雨,见过金堂主,能有幸请堂主出席姑苏茶会,晚辈甚感荣幸,不知今年的苏茶会,可有让堂主尽兴?”

        金堂主闻言,先是看了一眼枯荷,再用一种十分傲慢的语气道:“不错,尤其是这柳公子的表演,甚是有趣,他年纪轻轻,不仅有经商之道,还精通鬼道术法,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不知二位是如何结识的?风仁堂有如此才华横溢的门客,我金某却是全然不知,当真是孤陋寡闻了。”

        风听雨道:“金堂主切勿这样说,此事并非风仁堂有意隐瞒,柳公子性情与我等经商之人甚是不同,严格而言,他并非正式门客,我们二人,萍水相逢,因年纪相仿,很是投缘,今日的苏茶会,是我以友人身份邀请柳公子于此,至于风仁堂,和他并无商业上的往来。”

        金堂主听言,轻哼一声,显然是不太相信风听雨的说辞。

        “现在没有商业往来,并不代表以后也没有。”他转头看向枯荷,道:“不知柳公子意在姑苏停留多久?若是得闲,可愿造访金玉堂,你与我单独坐下,好好聊一聊?”

        “唔我也不知能呆多久…”

        身上的所有盘缠,只够在姑苏再住两天,枯荷一边嘟哝着,一边思考着如何回答对方,这次重金赊账来苏茶会,本是想寻个灵虚岛求学的机会,若这金堂主知道入学的门路,又有看得上自己的地方,上门与对方聊一聊也未尝不可。

        “实不相瞒,此番我来苏茶会,是…”

        话到一半,忽然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臂,侧头一看,是风听雨。

        “柳公子这几日会暂留风仁堂,若是他有意,过些天我会亲自带柳公子前去金玉堂,拜访堂主。”

        风听雨的这番发言,怎么听着像是在和金堂主抢人?

        枯荷愣住了,可仔细一想,自己本就有些莫名厌恶金堂主,与其去金家寄人篱下,还不如去风家,说不定,这风公子也能帮忙拿到灵虚岛的请帖。

        于是他连声附和,道:“风公子所言极是,这位金堂主,我和风公子还有要事商议,请容在下先行告退。”

        金堂主凝眉,还想说点什么,可风听雨没给他这个机会。

        “那么金堂主,”风听雨拱手,道:“晚辈先告辞了。”

        语毕,他便拉着枯荷,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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