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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城主


早些时候,一桌人相谈甚欢,唯独枯荷一门心思想着去街上转悠。离开之前,他本是想和大家打声招呼,但见各位聊得起劲,便没打扰,只留下了一张符纸条。随后,枯荷便带着小七,翻出窗外,朝着城里最高的一栋楼阁御剑飞去。

        若想观一城夜景,自要先登高处。

        夜虽已深,城里依旧灯火通明,热闹非凡,但又不觉烦嚣,是一种恰到好处的喧哗。闭眼静听,风中有碎语阵阵,时是嬉笑,时是哭诉,时是高亢地呐喊。睁眼细看,才发现那点亮整座夷陵城的,并非寻常灯火,而是无数幽魂磷火,如星星点点一般,时明时暗。

        鬼城的夜,乃众鬼狂欢之时,尤其那白日里不敢现形的孤魂野火,此刻都在漫天飞舞,自在地遨游于鬼城的各个角落。

        在那高阁外廊落了脚后,枯荷这才发觉,整座夷陵城里,唯独这一栋建筑是漆黑一片,不见一丝灯火,他不禁暗道:“这地方是做什么用的?”

        沿着廊道绕了一圈,墙上一列列窗户都是紧闭的,枯荷走到大门前,停了下来,愣愣地盯了那门缝半晌后,他莫名地有了推门的冲动。

        奇怪的是,那扇门似是回应了枯荷的想法,竟“吱呀”一声地打开了。

        枯荷吓了一跳,不由往后挪了半步,随即,他低头瞧了一眼脚边的小七,心虚地摊手道:“你也看到了,门不是我开的。”

        小七没有回应,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漆黑的屋内,片刻,他径直跑了进去。

        “喂!别随便进别人的屋子啊”

        嘴上虽这样说,枯荷自己也没犹豫多久,就跟着小七进了屋,待眼睛适应黑暗后,他发现这屋里空空如也,什么东西都没有。

        小七站在中央,好像感觉到什么,使劲儿地摇尾巴,吠叫了几声。

        “小七这儿有啥?”

        枯荷疑惑地往小七身边走去,来到中间的那一刹那,角落的几座灯火忽然亮了起来,紧接着,一道红光从中央绽放开来,闪得枯荷不得不闭了一下眼,睁眼再看时,便见一红色水玉凭空出现在了面前,这水玉晶亮剔透,自内向外地闪耀着神秘的光芒,美艳的让人移不开视线。

        “这”

        枯荷静静地凝视着水玉,恍惚之间,他感觉到了某种难以言状的熟悉,于是,他不自觉地抬起指尖,轻轻触在了水玉上,霎时,阴风四起,一个鬼影现了形。

        “紫棠恭迎城主归来。”

        说话的,是一个身穿暗紫衣裳的女童,她面容精致,清丽动人,双眸剪水,虽有一身的稚气,却美得不可方物。

        枯荷怔了怔,对那女童道:“抱歉我未经同意,擅闯此地”

        女童闻言,抬头望着枯荷,微微侧头,语气疑惑地道:“城主?”

        须臾,枯荷才意识到女童在呼唤自己,便道:“城主?你喊我城主?”

        女童稍稍敛眉,道:“城主你不认得紫棠了?”

        枯荷道:“紫棠?”

        紫棠点点头,眼神带着迫切,好似在期待枯荷想起什么一般。可枯荷只能干巴巴一笑,难为情地摸了摸后脑勺,低声道:“抱歉你认错人了,我只是无意路过”

        “路过?”紫棠难以置信地摇着头,道:“若不是城主,为何能踏进城主阁?”

        枯荷道:“门没锁,我就直接进来了。”

        紫棠道:“城主阁的结界,唯有城主能破,您不仅入了城阁,就连这葬魂玉,也感应到您的归来,您…就是城主。”

        原来那红色的水玉,叫葬魂玉。

        可自己打小在青溪长大,离家后一路北上姑苏,这夷陵城他是头一回来,怎会忽然成为城主了呢,于是枯荷又道:“大概是巧合吧我真不是城主,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紫棠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眉宇间透着与其年龄不符的凝重,但这也不足为怪,她虽拥有幼童的外貌,也可能已在人间逗留了很久很久。

        似是坚信眼前之人是夷陵城主,紫棠拉起枯荷,将他牵到外廊,道:“您看,城主阁已为您点亮。”

        低头一看,还真如紫棠所说,这座高阁方才还是黑漆漆的,眼下竟每一层都是亮堂堂的,而此刻风中的轻声细语,仿若沸腾了一般,变成了喧嚷嘈杂之声。

        “快看城主阁城主来了!”

        “这眼看着百年都过去了,终于等到了!”

        “真的有城主?我还没见过!”

        “快!快去迎接城主降临!”

        街坊之言,总是能被轻易地一传十,十传百,若放任这些鬼魂随意散播传言,这突如其来的“城主”头衔,定是甩也甩不掉了。枯荷虽一直在澄清自己并非城主,但奈何身边的紫棠不为所动,始终坚定地道:“城主或许您记忆有损,但我知道您就是城主。”

        见自己拗不过她,枯荷只好叹了口气,对紫棠道:“别喊城主了唤我枯荷便好。”

        “枯荷城主。”紫棠虽是犹豫,还是唤了枯荷一声。

        枯荷道:“你告诉我,这城主是做什么的?”

        “做什么的?”紫棠没料到他有如此一问,她思索片刻,回答道:“城主是夷陵鬼城里,最受敬重之人,是您建造了这条繁荣的街巷,使得我们鬼族,能在凡间享有平稳安详的生活。”

        “如此厉害”枯荷沉思道:“你上一次见城主,是何时之事?”

        紫棠道:“到了明日,刚好是一百年。”

        “一百年?”枯荷诧异道:“你看我像上百岁之人么?何况,什么人能活这么久?”

        紫棠低头,神情委屈,道:“城主您每次出现时,虽相貌、性别不一,但您的面容不曾超过而立之年您真的不记得了吗?”

        “慢着”枯荷听了更是疑惑了,道:“你是说这城主百年只露一次脸,不仅如此,还每次顶着不一样的脸,甚至连性别都不一样,而你却认为他们都是同一人?”

        紫棠不知枯荷为何如此疑惑,迟疑道:“城主的确只有一个啊。”

        枯荷难以置信地摊开双手,刚要说什么,却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了。

        “小兔崽子你捅娄子的技能,当真是叹为观止。”

        不知何时,散红蕖已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廊道木栏上,紧跟其身后的,是踩着屋檐,凌空微步,直飞登顶的风听雨。

        一见是他们二人来了,枯荷神色立刻僵硬了起来。

        此时的风听雨,目光严厉,他直勾勾地望着枯荷,道:“你曾说过,以后再也不爬屋顶的。”

        “我”枯荷哑口无言。

        “二位”紫棠走上前,对两人微微鞠躬,问道:“可是城主的贵客?”

        “城主你是说这小兔崽子是城主?”散红蕖看了看紫棠,掩嘴大笑起来。

        枯荷脸红道:“我我跟她说了我不是”

        紫棠握紧枯荷的手,倔强地道:“城主说过,能与葬魂玉共鸣之人,便是城主,所以枯荷就是枯荷城主。”

        见状,散红蕖已然笑岔了气,她抚着胸口弯着腰,好不容易缓过来,才转头对风听雨道:“也好,这下你无需打听鬼市之主的传闻了,没想到,这城主本人,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的确。”风听雨看着散红蕖,面无表情,淡然道:“如你所说,城主果真是近在眼前。”

        “什么近在眼前!”枯荷喊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城主,快看!”紫棠指了指夜空,道:“百鬼夜行开始了!”

        朝紫棠指着的方向望去,只见那本四散在城中各处的磷火,正缓缓往城主阁聚来,他们围绕着楼阁,自行排成一列,有序地在空中飘行。在这游走的队伍中,有各式各样的鬼魂,他们有老有小,有丑有美,有的哭丧着脸,有的喜上眉梢,有的衣着光鲜亮丽,有的衣着暗淡无光。细细看来,这是一个夹杂着世间百态的奇观。

        枯荷惊叹着,看傻了眼,大家都没再说话,静静地观看这常盛宴。过了一会儿,脚下传来了可疑的喘气声,众人低头望去,发现是正打着哆嗦的伊尹,他扒在楼下的屋檐边,无助地在求救。

        散红蕖道:“你怎么还没上来?”

        伊尹道:“公子救我我要摔下去了。”

        枯荷哭笑不得,道:“你不是会飘吗?再说,你还想如何死第二遍?”

        伊尹道:“不行我从来没来过如此高的地方腿软动不了了。”

        任他随意哭喊,也没人打算帮忙,紫棠见状,跳出围栏,轻盈地落在伊尹身边,拉住他的手,把他带上了廊道。伊尹上气不接下气,谢过了紫棠,又激动地对枯荷道:“公子当真是夷陵城主?想不到我这种修行低微的竟有幸成为城主的契鬼”

        “谁说我是城主了?”枯荷果断地摇手否认,又见紫棠微微撅起了嘴,只好为难地低声道:“紫棠我是说”

        “人家都认定你了,”散红蕖把手搭在枯荷肩上,一脸坏笑道:“再否认,紫棠妹妹可要哭了。”

        枯荷凑到散红蕖耳边,轻声道:“这可是城主之位,明知不是自己的东西,怎能随意接受?”

        散红蕖轻轻弹了一下枯荷的脑门,笑道:“你又怎知城主之位不属于你?说不定,你就是那天选之子,注定要成为夷陵城主。”

        不等枯荷回话,散红蕖便对紫棠道:“夜深了,可否让我们先在此住下,有事不妨明早再说。”

        一听枯荷几人要入住城主阁,紫棠欣然地点了点头,道:“劳烦城主在此等候片刻,我立刻去备房。”

        说完,紫棠便隐去了身影。

        枯荷看着一言不发的风听雨,问道:“这样真的不打紧吗?抢了别人的头衔不够,还住进人家的楼阁,这种时候你还不站出来反对,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听雨吗?”

        风听雨沉默半响,才道:“无妨,即便你不是真的城主,真的城主也不会介意,毕竟你是能打开城主阁之门的人。”

        他缓缓走入阁内,凝视着那浮在空中的葬魂玉,此时,水玉的光芒比方才又亮了不少。

        这时伊尹惊呼道:“莫非这就是城主信物,葬魂玉!传闻只有在城主降临之时,葬魂玉才会现形,发出耀眼的光芒,就像现在这般想不到我有生之年,还能亲眼目睹这个瞬间。”

        枯荷调侃道:“有生之年?你何时才有做鬼的自觉?”

        风听雨凝眉,若有所思,低头自言道:“能与城主互相感应”

        见风听雨神色凝重,枯荷好奇地凑近道:“听雨,在想什么?”

        风听雨缓缓抬头,道:“无事,倒是你,又乱跑了。”

        枯荷吐了吐舌头,岔开话题道:“我饿了,咱还能回去客栈吃饭么。”

        散红蕖笑道:“你那叫贾富贵的兄弟,把一桌的佳肴吃了个精光,一点都没给你留。”

        风听雨道:“你就在此处,莫要再乱走了,若是饿,我出去给你买。”

        “喔”枯荷撇嘴道:“那算了,我忍一忍,明早再说,听雨你早些休息。”

        “怎么,”风听雨嘴角微翘,道:“知道自己难伺候,开始心疼我了?”

        枯荷扭过头,躲开风听雨的视线,轻轻地“嗯”了一声,散红蕖见他们腻歪,眸子一翻,伸手拉走了枯荷。

        这时紫棠也备好了寝房,她领着枯荷来到楼下,微笑道:“城主的寝房,我一直都有打理,屋内一切布置,都与您上次来时一模一样。时候不早了,城主请快歇下吧。”

        枯荷一看,这寝房及其宽敞,正中央摆放着一个大的不可思议的圆形床榻,其正上方的天花板处,吊挂着银红色的霞影纱。幔帐薄如蝉翼,垂落床沿,轻柔地包裹着整个硕大的床榻,看着无比华贵。

        枯荷目瞪口呆,道:“这床那么大,你们家城主,是要在上面跳舞不成?”

        紫棠道:“城主素来喜静,常常在此闭目养神,一坐就是好几天,但我好像没见您跳过舞。”

        枯荷啼笑皆非,指了指一旁的屏风,道:“我不过开个玩笑,红蕖和听雨的寝室呢?在隔壁?”

        紫棠道:“隔壁是城主的浴房,红蕖大人和听雨大人自然是在楼下的客房就寝。”

        枯荷惊讶地道:“你是说,这整一层楼,都是我的寝室?”

        紫棠道:“莫说这一层了,这整座楼阁,都是城主您的。”

        枯荷连忙摇头,对紫棠抱拳喊道:“恕在下无福消受!恳请紫棠妹妹带我去楼下客房就寝,我这个人胆子小,睡不惯如此大的屋子!”

        这时散红蕖笑了,她开口道:“这宽敞的寝房,我倒是喜欢的紧,你若不喜欢,不妨让给我,莫要暴殄天物。”

        枯荷毫不在意地道:“只要紫棠妹妹没意见。”

        紫棠虽有疑虑,但还是同意道:“城主说的算。”

        散红蕖欣喜地牵起紫棠,道:“紫棠妹妹,你一人守此空阁百年,定是寂寞,今晚姐姐陪你可好?”

        紫棠看着散红蕖,露出腼腆的笑意,羞涩地点了点头。枯荷见状,满意地道:“我自己下去随便挑一间客房就好,红蕖,你好生照顾紫棠妹妹,我这先就退下了,二位晚安。”

        语毕,枯荷便牵起楼梯口候着的风听雨,头也不回地下了楼,随便挑了间小客房后,枯荷双履一脱,随地一扔,再退去外衣,随地一撇,便瘫在了屋里的床榻上。

        “从前,我是以天为盖,以地为庐。遇见你后,我以为风仁堂住所的客房,已经是这辈子能住上最好的寝房了,真没想到,这还有更奢华的,金暮朝说的对,说不准,以后我真睡不惯茅草堆了。”

        风听雨拿出随身携带的白银莲花香炉,一边点香,一边道:“怎么忽然说起她了?”

        “她破了相,也不知道现在怎样了”闻着沁心的熏香,一阵睡意缓缓袭来,枯荷揉了揉眼睛,嘟囔道:“还有那神秘的彼岸姑娘又是谁呢刚来夷陵的第一天,莫名成了夷陵城主近来发生的事,越来越摸不着头脑。”

        风听雨静静地看着枯荷,双唇紧闭,没有回话,但枯荷并没在意对方的沉默,他打了个哈欠,又继续道:“金暮朝说过,这天下之人都爱钱,一旦过过好日子,就受不了苦日子了。”

        “你也如此认为?”

        这次风听雨有了回应。

        “我不知道”枯荷翻过身,看着风听雨,迟疑道:“若是将‘遇上你’比喻成我的‘好日子’,那我的确不想回去过‘苦日子’了。”

        风听雨低头笑道:“你这番话,我该如何理解是好?”

        枯荷露出一个坏笑,道:“有了你,我不仅吃的好,穿的暖,去灵虚岛修仙,分文不花,姑苏置办商铺,也有人帮忙翻新铺头,若是没了你,我岂非又成他们口中的流浪汉了?”

        风听雨摆出失望的表情,道:“说了半天,原来你图得不过是我这‘风公子’的身份。”

        “才不是”枯荷连忙爬起,撇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风听雨凑近,调侃道:“那你图我什么?”

        枯荷一怔,隐约想起自己也问过一模一样的问题,当时对方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如今这问题落在自己头上,枯荷也一下被问倒了,低头沉思许久,他缓缓地道:“我图你。”

        风听雨道:“图我的什么?”

        枯荷摇摇头,迷糊的双眸紧紧地盯着风听雨,他喃喃道:“没有什么就是你,我图的就是你,即使你不是风公子,我也想和你在一起。”

        “你”风听雨微微睁大眼,道:“今天喝酒了?”

        “没有”枯荷淡淡一笑,道:“酒虽没喝,但你定是给我下药了。”

        说着,他指了指桌上的安神香。

        这安神香有安眠之奇效,让人放松身心的同时,也能减缓情绪的焦虑和躁动。若不是熏香起了作用,枯荷哪能若无其事地说出这般话,他向来是个极易害羞之人,平日虽表现得别扭,却总能直视自己内心,这一点,风听雨是自愧不如。

        “真是”风听雨苦笑,道:“这熏香是让你乖乖睡觉的,我未曾想过它有其他功效。”

        枯荷晃了晃脑袋,嬉笑道:“我每天心甘情愿让你下药,你该如何报答我?”

        风听雨道:“你想让我如何报答你?”

        枯荷轻轻地把下巴放在风听雨肩上,耳语道:“你现在知道,我图你什么了,那你也得告诉我,你又图我什么。”

        “我”

        风听雨沉默良久,迟迟不能开口,还好身边之人未等自己回应,便沉沉地睡了过去,听到枯荷均匀的呼吸声响起,风听雨才松了口气。

        他小心翼翼地为枯荷盖上被子,看着对方熟睡的容颜,风听雨一声叹息。

        “很久很久以前我便为你偏执,为你痴狂,可这一切,我都不能告诉你,也并不希望你知道。我今生唯一的愿望,是让你过得自在开心,其他的,我别无所求。如今得知你的心意,我虽内心欢喜,却又诚惶诚恐,才有所回避。或许我该给自己一个机会”

        说这些话时,他的声音非常的轻,也唯有在枯荷沉睡时,他才能将心里的话说出来。

        风听雨俯下身子,温柔地在枯荷额前留下了一个吻。随后,他起身离开客房,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楼阁外。

        在廊道处等待他的,是一个披着黑袍,容颜隐在帽檐之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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