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踏进体操馆的大门，胡旭平一眼就注意到了即将转到他麾下的选手，简秋宁。

        在教练们推门而入之时，身着统一红色训练服的女孩们已经自动开始按分组在自由体操垫上列队，只有她一个兀自立在自由操场地的角落出神。当然，即便女孩们在章龄的指令下低着头站成四排时，她比其它选手高出半头不止的身材也是格外显眼的。华国女队的姑娘一般都是一米五上下的个头，这么看简秋宁如今的身高大概接近一米六了。十五六岁，是女孩子发育最猛的年纪，对于练体操的女孩儿来说就是最凶险的“发育关”，难道这女孩儿进了国家队之后因为发育的缘故能力下滑，才让章龄起了舍弃的心思？胡旭平暗暗猜测。但一般来说，发育之后最容易退化的项目便是跳马，看她刚才的表现，分明这一项倒是唯一没有问题的。

        去年的全运会上，15岁的简秋宁虽说只拿了不痛不痒的全能第十、自由操第七，但一时间在华国队教练乃至体操迷中的名声却几乎可与斩落三金的柳曦平分秋色。不为别的，只因那个优质到惊艳的尤尔琴科720，在一水的低空屈髋的简单动作和强拼硬上五毒俱全的所谓“难度动作”中就足够夺人眼球。自由操上她也有三个高飘的e组空翻，否则也不能在计入了b组跳步的情况下还杀进自由操决赛。全运会刚结束，章龄便为她破了国家队选拔的章程，迫不及待地把她接进了队里。就算体操女选手的状态都是一个月一个样，简秋宁在刚结束那场队测里的发挥也实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高低杠转体掉杠，平衡木跳步掉木，最惨的还要数自由操，头两串居然连着两个屁股墩。这看在谭胜男吴敬等当初无缘“好苗子”的教练眼里，惋惜之外还有一丝隐隐庆幸。

        胡旭平正寻思间，章龄已经照例讲了几句总结和勉励的套话，然后便直接切入主题，一个个念起备战世锦赛的大名单来。被报到的选手和没被报到的选手一起低头敛目，欣喜和失落同样不敢在人前展露，队员们认真的表情和拘谨的动作自然让场地上笼罩着叫人窒息的低气压。

        对于在竞技体育场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教练们来说，这宣布名单的场面不说司空见惯也是屡见不鲜了。胡旭平细细打量着站在第一排最右边的简秋宁，她肩宽腰细，臂长腿长，但上臂和大腿却流淌着沙丘似的肌肉线条，远看着身形虽然高挑修长，却说不上纤细。当章龄最后一个念到简秋宁的名字时，胡旭平趁着她瞬间惊讶的抬头看清了她的面容。鹅蛋脸，弦月眉，柳叶眼，单眼皮配上很厚的卧蚕，把眼神中的震惊和绝望烘托出一股忧郁的气息。

        “为了便于集中精力提升世锦赛重点队员的水平，队里决定吴笙，顾培素和夏茵茵都先回省队训练，等世锦赛结束以后再归队训练。另外，简秋宁调到胡导组。”章龄的声音波澜不惊，自由操场地上却荡起一阵轻轻的声浪。“从今天开始，我们就进入了世界锦标赛的备战阶段，请进入大名单的各位选手务必全力以赴，打赢团体翻身仗。有没有信心？”

        “有!”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戛然而止，十几个花季少女的吼声气势丝毫不输一墙之隔的男队。

        “有信心，还要拿出努力。今天晚饭以后，简秋宁留下来加训两小时，先熟悉一下胡导的执教风格。徐若澄和柯润雨，六点到会议室学习青奥会规则。解散！”

        队员们齐刷刷地鞠躬后喧喧嚷嚷地拥向更衣室，教练们也卸下整肃的表情，对于疲惫了一天的他们而言，食堂便是天堂般的存在。胡旭平使劲摇了摇头，想甩落心中莫名的沉重，不知为何，他对晚上的加训课竟生出了几分近乡情怯的感觉。

        “恭喜啊。”餐厅里，圆脸蛋的杜明暖端着餐盘坐到简秋宁对面，不由分说地将一杯无糖豆浆杵到她面前。“为了咱们即将并肩战斗的革命友谊，我必须敬你一杯！”

        带着豆香的热气洇湿了简秋宁的睫毛，她下意识地端起纸杯啜了两口，温热醇香的液体滑过喉咙，她才意识到这噩梦般的一下午过去后，自己心里已经积淀了多少彻骨冷意。

        “喏，鸡腿排，我拿多了，请你吃，反正你也吃不胖。”面前又多出一块香喷喷的煎鸡排，接着滚过来一排小番茄。“控体重”这件事，固然是全体体操选手的必修课，但队里管得最严的还得属杜明暖所在的谭胜男、陈松涛训练组，那是连水都不能随便喝的；管得较松的教练组，就只是禁止乱吃外面的零食罢了。如今简秋宁的发育期到了尾声，比她大三个月不止的杜明暖却基本上没有抽条的迹象，也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

        简秋宁拣起一枚小番茄果放在嘴里嚼着，她心知好友是担虑自己没心情吃饭，只是涌起的感动却远不足以抵消和着食物咽下的酸涩。杜明暖来自体操强盛的浙省队，浙省和宁省地域相邻，各种生活习惯也相近。简秋宁十二岁时去浙省队训练过一阵，那时候性情相投的两人就有了份交情；后来她们陆续进了国家队，又正好分在一间宿舍。

        “暖暖，我终于还是要转组了。”简秋宁终于停下了咀嚼的动作，悠悠叹出一声。

        “转就转了呗，说不定就打通任督二脉了呢。”杜明暖小口小口地吃着一只水煮蛋，“要我说，你就别再想今天这个队测了，比一场扔一场，现在大名单都进了，这个队测比得再烂也是拉倒了对不？”她又窥了窥简秋宁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你和章导，可能是有点，呃，八字不合嘛。”发现好友并未对她的话做任何反应，眼神也还是那副迷惘涣散的样子，她不禁叹出了有生以来最长的一口气。

        杜明暖能够理解简秋宁的心情，却和其它队友们一样，完全不能理解好友和章龄之间叫人匪夷所思的相处模式。按理说当初章龄连正常的选拔程序都等不及，非要把简秋宁收入麾下，应当是大有欣赏珍惜之意的；然而这半年多的训练中，简秋宁几乎没有哪天不被章龄粗着嗓门罚出去跑个十圈二十圈的，甚至常常在馆里这对师徒就顶牛起来，让其它的队员忍不住在教练的呵斥声中偷眼看热闹。若说简秋宁已然失了章龄的欢心，但章龄却给她上了不少难度，从反握的转体、背越系列的换杠，到平衡木上的前团180和结环跳，再到自由操上后直540间接后直1080再接前团的挂串，冬训里便是柳曦得到的关注也难以望她项背。当然，这份关注到了简秋宁嘴里就成了“章导总是硬逼着我练不擅长的……”退一步说，她越来越差的状态也是有目共睹。到底个中曲直如何，局外人实在是无法妄下任何判断。所以，此刻杜明暖也压根儿不敢提这方面的话头，只好一味地拣些“车到山前必有路”的话来宽慰。

        “行了，我今天还是早点进馆里吧，毕竟是我自己提出的……要转组，不可能……现在还要退缩。”简秋宁用筷子把摘下来的小番茄蒂拣进托盘里，然后终于抬起头来。

        “嗯，你快去吧！”杜明暖也站起身来，也不顾其它人的眼神，隔着食堂的长条桌就给了好友一个紧紧的拥抱。“一定会好运的。”

        “谢谢。”简秋宁涩涩地应了一句，端着餐盘便僵僵地向食堂出口处走去。

        “哟，这不前途无量的新秀嘛。”一个出神间，食堂门口的挡风帘被人从反方向“哗”地一声掀开，差点儿夹着寒风拍到她脸上。不过，真正拍到她脸上的，却是一句直通通的话。迎面而遇的是李奈，一幅高低杠护掌在左手悠悠地甩，咄咄逼人四字被她的表情诠释得淋漓尽致。

        “奈姐认错人了吧。”简秋宁抬起视线迎上李奈微吊的一双丹凤眼，沉着声淡然回应。

        “胡导可是个好教练。”李奈斜飞入鬓的浓眉一挑，递来一记意味不明的眼神。简秋宁维持着淡然的表情，挺了挺脊背，与这个一向咋咋呼呼的队友擦肩而过。

        从前的十五年里，这份清傲是简秋宁用自信撑起的一把保护伞。但进了国家队之后的短短半年，却似乎毁了她赖以自信的全部资本。也不知适才的举动看在他人眼里，是否已成了最招人嫌恶的惺惺作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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