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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7章


姜溢彩的卡曼是二手的,他决定回港之后就联系朋友帮忙找到了这辆车。前任车主很爱惜,所以成色很好,内饰漂亮,发动机给力。

        马衷伟坐在驾驶座,像是一个欣喜的孩子,时而抚摸方向盘,时而仔细观察着仪表盘,总之就是天真满满的样子。

        “你可以试着发动一下。”姜溢彩带着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温柔的眼神与语气说道。

        “没关系吗?”马衷伟的眉毛挑了起来,像是一个顽皮的小孩在试着懂礼貌。

        姜溢彩的眼睛同嘴角一起笑,“当然。”他还没有这么大方过,对一个一夜情的对象。

        卡曼上了岁数,早已没有新车那么带劲了,但当马衷伟踩下油门的时候,那清爽大方的轰鸣声还是让他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马衷伟的表情比昨天晚上还好,如果姜溢彩要打分的话,那他会给昨晚的马衷伟八十分,给现在的马衷伟一百分。

        在姜溢彩看来,一百分的奖励就是要不要试着开开看,能把他送回店里就最好啦。

        “可是我得回家了。”马衷伟的拒绝根本就是言不由衷,和他的名字一样。为什么现在要回家,又不是十六岁。

        姜溢彩的漂亮脸蛋一下子垮了,他不喜欢被别人拒绝,无论是什么样的场合和对象。

        就连他的声音也变得僵硬起来,“那要我送你回去吗?”他问马衷伟,硬邦邦地像是外星人刚刚学会地球话,而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你自己回去吧。

        马衷伟怎么会听不懂,他整个人像是被火烤的鱿鱼,手足无措的样子饶是谁看了都会心疼。不是他的错,可没人告诉他。

        “我走了,再见。”马衷伟开了车门想要走,被姜溢彩拦住了。

        阿彩的恶劣程度简直难以想象,他拽住了马衷伟的胳膊不让走,昂起了头露出白嫩的脸颊。他虽精瘦,可脸颊并非挂不住肉,笑起来的时候有温润的脸颊肉。这是姜溢彩的绝招,在主顾让他改稿但他又不想改的时候就会用。

        可现在他没有用,而是仍然硬邦邦的像是一块臭石头,但意思已经明了,他想要马衷伟在他的脸颊下留下一吻。

        小马不识途的意思是小马以为自己已经是老马了,尽管没有人这么叫他,他以为自己和毒蛇是势均力敌,可只有毒蛇知道他自己为什么要收起狠戾的獠牙,却又装不出善良的样子。

        得到一吻之后毒蛇就收回了蛇信子,他也不再是一块臭石头了。现在的姜溢彩就只是姜溢彩,他在马衷伟关车门之前郑重地说了一句“再见”,就好像他们不会再见一样。

        卡曼一骑绝尘,姜溢彩把油门一踩再踩,像是要让这辆时不时出故障的二手车飞起来一样。

        这一夜的结果就是他得到了无与伦比的灵感,那些让他感到困扰甚至想要推掉的停滞不前的设计稿都有了未来。他现在只想要赶紧回店里,换掉身上的西装,在方桌上趴到天黑再天亮。

        尽管小马不识途,可小马还是知道回家的路该怎么走。马衷伟告别了姜溢彩,嘴唇上仿佛还留有他脸颊肉的触感,只有在阳光下才看得到的绒毛让他的唇肉感到痒痒的。

        马衷伟并不是傻白甜,他当然知道昨晚的性质是什么。姜溢彩供职的李氏珠宝深水埗分店在他的辖区内,而他和姜溢彩上床了。

        要怪只怪他自己,不能怪昨晚的那瓶酒,也不能怪姜溢彩资料上那张鬼马证件照,更不能怪姜溢彩本人。是马衷伟自己忍不住的,那无论那一夜会在未来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也只能自己接受。

        阿彩才没有想那么多呢,他潇洒地开着卡曼,就像他第一次开这部车一样。他是不知满足的,只想着在出手“海之泪”之后可以换一部车。尽管还没有想好换什么,可他已经想好要拉着马衷伟一起去看车了。

        无知的小马,无限的灵感。

        如果要问姜溢彩他这辈子最重要的是什么,那他会省略“最”这个限定词,一边慢悠悠擦眼镜,一边故作深沉地说自己认为前任和珠宝设计最重要。一个是他的灵感来源,一个可以比拟他的生命。

        但如果要问所谓旁观者钱其墉的想法的话,那这个从来都没有正行的人会难得一本正经起来,看起来就像是才被老豆抽了一耳光一样。他会说,在姜溢彩的生命中,最重要的只有他自己。

        严家铭不重要,他只是姜溢彩的一个借口罢了。就像是手背上天天都能看见的一道伤,时不时就狠心揭开才结好的痂,当疼痛感传来的时候便也是灵感尽现的时候。

        至于珠宝设计,钱其墉承认姜溢彩有绝对的才华,他在这方面可以称得上是天才,可钱其墉作为局外人,只觉得姜溢彩是寻了一个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做,以免虚无到死掉罢了。

        再多的,他也说不明白了。只是多年和姜溢彩的相处告诉他,迟早要给阿彩找一个真心爱人,否则他可能真的要眼睁睁看着他的竹马死掉。

        姜溢彩回到深水埗的时候,mindy已经在店里了。她正坐在旋转展示柜前,仔仔细细地看着那颗从澳洲涉水来港的粉钻。

        这颗粉钻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成色并非上等,价值也不高,所以姜溢彩才把它展示在外面,可mindy总隐隐觉得这颗钻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因为据她所知这颗粉钻没有卖出去,而每每有太太来问,姜溢彩都会推脱说粉钻已经出手。

        mindy当然不会明白姜溢彩到底在想什么,而姜溢彩也不会告诉她,他只会在进店之前把西装脱下来,挂在手臂上遮挡住白色衬衫的明显污渍,接着静悄悄走到mindy的身边,问她这颗钻是否够好。

        “当然。”mindy被吓了一跳,想都就没想就回答了姜溢彩的问题。回过神来之后她才感叹,自己真是做社畜的好材料。

        姜溢彩看起来有些疲累,他没有看着自己的优秀员工mindy,而是盯着这颗在他眼前旋转的粉钻。那么美丽,但以世人的评判标准却不完美,甚至可以说是一颗“低质”的钻。

        不知道看了有多久,mindy觉得她的后颈仿佛流下了冷汗,姜溢彩才慢悠悠地上楼。mindy看着他驼着背拎着西装的样子,莫名觉得她的上司现在很累很累,累到仿佛下一秒就要踩空昂贵的百年楼梯,七零八落地摔下来。

        姜溢彩的身体是累的,多亏了钱其墉,真是一万个谢谢他。可同时姜溢彩的灵感却像是汩汩流不尽的泉水一样,趴到桌上拿起笔的那一刻就不会停下来了。

        脏掉的衬衫也没有换,扣子隐匿在褶皱中,姜溢彩把它敞开着穿。领带像是一条死去的蛇躺在方桌的角落里,西装垂在太师椅的椅背上,袖子紧紧抓住扶手不让它自己掉下去。

        手臂上的青筋整个儿地爆了出来,握持的笔像是一支魔杖,在纸上留下那些原本天马行空到伸出手也无法捉到的灵感。

        风从开着的窗户之中吹进来,带走了地上的稿纸,把它们吹得像是蝴蝶在起舞。

        就连姜溢彩也不知道,他这疯狂泻出的灵感到底是因为严家铭还是因为马衷伟,他也不愿意去深究。只是在间或抬头的时候恶劣地期许这样的灵感永远也不要消失。

        在吸血鬼看来,港岛的白天是凄惨的,只有黑夜才是他自由游走的时候,哪怕对着人露出尖锐的獠牙也没有关系。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刻板印象,人总是在潜意识中认为在夜里遇到的人不会是好人,而当有了这样的潜意识的时候,发生什么事情也仿佛都是自然而然了。

        年底了,姜溢彩欠了不少债。他总是狮子大开口一样,承接了张太李太钱太等等的邀约,恨不得把百家姓加上太的邀约都接个遍,可等到要交稿的时候就后悔了,恨不得穿越回去狠狠抽那个不自量力的自己。

        宣泄灵感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也不在乎今夕何夕,等到再抬头的时候黑夜已经从外面沿着窗户游了进来,铺满了整个屋子。

        姜溢彩对着电脑改图,自己还未吃不消,电脑就早早开始疯狂转起了风扇。既是提醒姜溢彩现在应该休息了,也是提醒他要好好爱护电脑,不然过载了之后死机就彻底玩完了。

        为了不让难得的灵感因为失误而消失,姜溢彩终于肯休息了。他仿佛泄愤一样摘下眼镜扔到桌子上,揉着酸麻的手腕。再这么下去的话,恐怕他的腱鞘炎又要复发了。

        呼啸的风,隐匿的月,还有滚滚冲进来的寒气,都在提醒姜溢彩现在已经是凌晨了。他直接从白天画到了凌晨,也怪不得电脑热到可以在上面煎鸡蛋。

        白衬衫直接变成了陈酿坏酒,姜溢彩是实在受不了了,从衣橱里拿了换洗衣服准备冲个澡再回来继续改稿。还未走进浴室就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平仔打来的。

        “喂。”姜溢彩的声音低沉,太久没说话的嗓子像是被糊住了。

        电话那边很吵,平仔需要扯着嗓子说话姜溢彩才能听清。先传到他耳边的是一连串绕口的他听不懂的语言,接着便是平仔沙哑无比的声音,光是听起来就可以知道通话对面那个人遇到了很严重的事情。

        “哥,揾到了一颗很像的,只是现在没有办法带回来。”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姜溢彩帮他。

        姜溢彩把换洗衣服扔在了洗手台上,整个身子撑在上面,略带着一些因为被平仔打断的不耐烦和他通话。

        “你在哪里?”姜溢彩问道。

        “泰国,老地方。”平仔撕扯着自己的嗓子。

        姜溢彩听到电话里嘈杂的声音越来越远,平仔的脚步声越来越大,他像是坐到了哪里,手里又拿着什么东西,然后开始絮絮叨叨地说。

        “哥,这颗钻我没能力带回来,必须要你出马了,而且我现在被困住了,回不来。”明明岁数比姜溢彩大,可平仔一声又一声的“哥”喊得倒是熟练。

        “我知。”姜溢彩的语气不善,“海之泪”马上就要被送走了,如果平仔再找不到替代品,那他就必须要再沽楼,手里的流动资金也会锐减,“我会找人帮你的,你先躲一躲。”话是这么说。

        对于平仔,姜溢彩并非是完全信任他,只是他和姜家合作久了,有些话说起来方便罢了。他早就想换掉平仔了,却也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

        姜溢彩抬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整个儿颓废的样子,早上才刮掉的胡茬又冒了出来,脸也是浮肿的,眼白布满了红血丝。

        他在想,到底是现在就换掉平仔,还是等找到合适的人选再说。平仔不是傻的,他在灰色地带游走那么久,又和姜家那么熟悉,比谁都知道姓姜的人的手段,说不定他早就知道了姜溢彩的想法,也给自己留好了后路。

        是留,还是现在就解决,姜溢彩想了很久。一直到他冲好澡换上干净衣服,用毛巾擦着头发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时候,他还在想。

        倒不是在关键时刻发了善心,相反姜溢彩是个心狠的人,他只是在想如果没了平仔的话,其他的人是否也能像平仔一样有用。

        利用价值消失之后,人也会随之消失,姜溢彩相信平仔明白这个道理的。

        洁白柔软的毛巾挂在脖子上,姜溢彩一手拿着手机打电话,一手去关窗户。夜里的风狡猾,稍不留神就会伤风感冒,他不能在这个时候生病。

        电话接通之后,连招呼都没打,姜溢彩直来直往,“平仔在泰国,他那里出了一点事,你去看看。钻石给我带回来,人如果带不回来就算了。明白?”窗户合拢的声音比姜溢彩说话的声音还要大。

        电话那头给了肯定的答案之后,姜溢彩就把电话给挂了,连声“再见”也没有。

        深水埗分店是老店,装潢也很多年没有更新了,一楼的空调是后装的,常年轰隆隆地开着,二楼没有空调,热了就开电扇,冷了就多穿点。姜溢彩入职之后就想要改善一下二楼的居住环境,可总是因为太忙了而作罢。

        冬日的夜风比他想象当中的还要狡猾,关了窗户也没有用,又冷又潮的风从缝隙里钻进来,恨不得把姜溢彩整个人都包裹住。他从浴室出来,身上还是热的,只穿了一件旧t恤,在狠狠打了一个喷嚏之后,从衣柜里拿了一件厚外套穿上。

        灵感迸发的时候困意就完全消失了,姜溢彩关上了屋子里所有的灯,重新坐回了冰冷的太师椅上。电脑风扇不再疯狂转动,他也得以重新开始工作,像是要把先前欠的一并做完一样。

        戴着无框眼镜的姜溢彩,连头发都来不及吹干,在黑暗中对着唯一的光源——电脑屏幕——继续他的工作。只有在设计珠宝的过程中,他才能够找到自我,而如此的代价便是作息和生活都远离常态,变成了不嗜血的吸血鬼。

        姜溢彩原本的打算是从深夜改稿到早晨,在mindy来店里上班的时候开始睡觉,可他的记忆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断片了,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连几时睡着的都不知道。

        人还没有完全醒透,可睁眼的第一个动作就是记得要保存画好的图,他在这上面吃过了数不尽的亏。

        趴在冰冷无情的岁数甚至比百年楼梯还要大的方桌上一夜的后果就是,姜溢彩真的开始怀疑昨晚有人偷偷摸摸溜进店里把他打了一顿。现在的姜溢彩比昨天的姜溢彩还要老,浑身上下都不痛快。

        手机上一串的未接来电和未读信息,姜溢彩是一个也不想看一个也不想回。勉强拖着千斤重的身体躺到了狭窄的床上,扯了被子盖到身上,衣服也没有脱,就这么慢悠悠划拉手机选择重要的信息来回复。

        未接来电都是钱其墉的,不知道他又发什么疯,等会儿再说。

        那一串的未读信息都是自己熟识的太太,经常找他定制珠宝,有以“咨询工期”来暗渡陈仓的,也有询问他今天是否有时间想来店里看看的。

        姜溢彩在工作社交上算是足够的耐心好,连钱其墉有时候都看不下去了。死党站在阿彩身边看他一条一条认真回复那些和聊骚没有区别的信息,劝他要么干脆不回要么雇一个人帮他回。

        “去你的,你懂什么?”姜溢彩把钱其墉推开。

        “我怎么不懂,我就是太懂了。”钱其墉被推得一个踉跄还嘴硬。

        太太眼中的红人姜溢彩耐心地回复信息,她们都知道他不会用仓颉,所以对阿彩回复信息的速度也有了别样的宽容。

        别的都不重要,只是有一条,是姜溢彩合作了很久的工匠发来的,一张钱太要的那条珠链的最初出品图。尽管不满意自己的设计,但姜溢彩觉得这还是比他想象当中的好太多了。

        ——好,我等会儿过来。

        此时此刻,姜溢彩的心里有一只一直被困住的鸟短暂地获得了自由,在有限的空间里放肆地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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