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晚娘亲自端着托盘笑容满面地走了过来，“姑娘来了？快进来坐。”

        姜瓖强忍着不适道了谢，环顾着四周。

        屋内挂着天青色暗八仙纹帐幔，中间墙上挂着年代久远的古画《瑶池献寿图》，两侧对联上的字用笔狂放不羁，奇诡莫测，处处体现着释放天性与个性自然，这便是经常写符篆之人的习惯。

        不懂修道的人，看上去会觉得对联上的字就是鬼画符。姜瓖一眼便知，这是当今皇帝李顼的字迹。

        她暗暗心惊，在这风月场所内，竟然有官家的手迹，可见平日里他也没少来。

        在看檀木包金的博古架形制，便知是内造之物。寻常人家断然没有在包金上刻满道家篆文纹饰的能力。摆放的青花器看上去虽不是内造样式，却从瓶身的字画精致程度上瞧出，是李顼命官窑单独做出一批仿民间之物赏玩的物件儿。

        晚娘将姜瓖的目光尽收眼底，一眼便知，她看懂了屋内的摆设。随即笑道：“奴瞧姑娘脸色苍白，想是今日奔波劳累的缘故。”将桌上的燕窝粥端至她面前，“你先将就着用些罢。”

        姜瓖扶着座椅坐下，闻着屋内甜腻腻的味道着实吃不下，勉强笑了笑，“多谢关照。姑姑，官家往来此处是否频繁？”

        晚娘见她直入主题，面有难色地说道：“这……在行当里嘴严是行规。按道理说，不得透露客人的消息。孟大人是奴的救命恩人，自另当别论。只是，看在孟大人的份儿上，和这暮隐上下几十口性命的份儿上，姑娘切莫说出去才是。”

        “姑姑莫要担忧，我从未拿您当外人。”姜瓖知晓她是在欲擒故纵，说这些场面话来撇清与孟凛的关系。故而表面上也随着南挽称呼她，目的为了拉近关系，也意在说明都是自己人。

        晚娘随即看了看门口，低声说道：“官家这两年来暮隐最频繁时，半月内曾来了两趟。只是，距上次来后已然过了两月。”她故作不解地苦笑，“如此矜贵之人，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奴家自然不敢向陆相打听这是何故。”

        姜瓖颔首，问道：“如今侍候过官家的姑娘们，如今是否还在暮隐？”

        “她们……”晚娘手持绢帕在鼻间摁了摁，并未再说下去。

        姜瓖敏锐地看到站在晚娘身侧的南挽瑟缩了下，垂眸顿了顿说道：“我斗胆说出心里的猜想，怕是已香消玉殒了罢？”

        她见晚娘默然不语，南挽红了眼圈，微叹了口气，诚恳说道：“姑姑有所不知，类似场面，我在宫里见过多次。”她不说，孟凛自然也会告诉晚娘。大家既然还在试探阶段，她也要表现出诚意才是。

        “这便是官家没有再来的缘故？”

        晚娘说是，“暂时暮隐还未有能入官家眼的姑娘。奴也被陆相斥责多次，正愁如何应对才能保住这些苦命的姊妹们。”她看了眼身侧的南挽，“这孩子主动要求侍候官家，奴不舍得。那些东西……真不是给人用的。孟大人也说再缓缓……”说罢，安耐不住心中无限的酸楚，抻出袖间的手帕擦着泪。

        姜瓖抬眸，与南挽含着泪清澈决绝的目光对视。不由得想起第一次侍寝时，被绑坐在合欢椅上便呕吐不止导致龙颜大怒的场景。当时怕是李顼再不满也会顾及她抚养皇子有功，只勒令撤了她的绿头牌，罚俸半年了事。

        如今他的所作所为越发令人不齿，竟然开始折磨十几岁的小姑娘。

        “姑娘您瞧。”晚娘颤巍巍地将一个紫檀贝母盒子打开，脸色不由得更加苍白了几分，“这盒子名为仙品八件，是官家命人定制的。”

        姜瓖看过去，在华贵的黄缎锦包裹下放置着八样银光闪闪造型各异的器物，这是她从未在乾清宫见到过的物事。想必李顼担心萧云卿发现，刻意存放在宫外使用。

        南挽指着其中三五种愤恨且脸红地说道：“这是官家为了助兴，绑在……那上面，防止血液倒流延长时间。另外几种是用在女人身下。两年里，四位姊姊……整日里高热不退下红不止，有两个先后疯了，重病不治而亡。另外两个，无法忍受身体上的折磨，分别上吊了。”

        “这些人命债，如何去还……”晚娘听着她的叙述，想到花信年华的姑娘，就这般葬送在昏君的手中，不由得心如刀割。一时间，又想起被陆同这个老变态羞辱，越发觉得看不到头，艰涩说道：“奴这里虽说是青楼，却不是妓院。姑娘们自小也是精通琴棋书画，并非人人皆可羞辱的妓子。可他却……却将那物隔着窗纸捅出外面，让人……”她转过头拭泪再也无法说下去。

        叮铃铃——

        窗牖前的铜铃发出了悦耳的响声。

        晚娘赶忙对镜理妆，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脸颊上的泪痕，强颜欢笑道：“姑娘，这是前堂伙计发出的信号，奴去瞧瞧，先让南挽陪着您说说话儿。她也来了三年多了，很多事大抵都是清楚的。”说罢深深地看了南挽一眼，这才福了福身，离开了。

        姜瓖瞧见屋内有一方小巧的陶炉，起身向满脸泪痕却仍旧偷偷打量她的南挽笑了笑，“我给你煮固颜汤喝。”将带来的药包拆开，放入小铜锅内。顺便服用了几粒参丸，试图缓解胸闷气短的症状。

        南挽见她和颜悦色地说话，还亲切地为她煮茶，完全不像陆同、赵小贵那般有着宫里人的架子，不由得问道：“姊姊，你不怕么？”

        “那么，你主动要求服侍官家，不怕么？”姜瓖反问道。

        南挽迟疑片刻，点点头，哽咽道：“我怕。可我更怕身边的人无法活命，更怕我母亲没有药吃。若用我一个人，换来这么多人的命，我愿意。”她指着那个盒子说道：“姊姊，你不知道她们被这些玩意折磨得有多惨。为什么，女人就要活活成为男人的玩物？为什么，女人不可以考科举？不能凭借自己能力做一番事业？

        我后娘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埋怨曾经当过夫子的父亲教我读书，才把我的心读野了。可若不是我读了书，也不会被晚娘相中，来到暮隐而不是被卖入下等的妓院。若不是来到了暮隐，爹和小弟生病求医问药，这辈子都负担不起。姊姊，女人读书真的是错了么？”

        “你没错！”姜瓖将哭得十分伤心的小姑娘揽入怀中，轻轻拍了拍她，柔声问道：“这里的姑娘们，是不是都有着相似的遭遇？”

        南挽轻声说是，“公……公认晚娘是个重情义的人，我们在这里做任何事都是自愿的，也都明白她的迫不得已。”盼望着公子在艰难前行中，一步步实现他的计划，从此以后世间再无被父母狠心卖掉的女孩子。

        “姊姊，你真的要服侍官家么？”

        姜瓖颔首，“有很多迫不得已，让很多人渐渐放弃了原来的初衷。艰难存活之中坚守着心中的目标，本就是一条充满着荆棘的路。”她叹了口气，“的确难走，咬牙挺过之后，也许就看到了想要的结果。若不去尝试，一次机会都不会有。”她活着，就是为了争取这唯一一次机会。

        看着拿着蒲扇站在陶炉前怔愣的南挽，也思索着过会子见到孟凛，该如何说出心中的想法。

        半个时辰后，晚娘忧心忡忡地回到小楼，关上门转身看向姜瓖，问道：“姑娘，孟大人有说何时来暮隐接您？”

        姜瓖摇摇头，“他只是说处理完事情便会来，并未说明具体时辰，怎么？”

        晚娘悲哀的目光看了眼正在炉前扇着扇子的南挽，“上次宴饮的赵小贵派人捎来陆同的口信，说官家这两日提了两次暮隐可有了合适的人选。他说明日下值要亲自来筛选，尤其要十六岁以下，月事初潮的最好。”

        姜瓖知晓，也许今晚，暮隐周边将会有锦衣卫暗桩在附近盯梢。逃出去是不可能了，等孟凛来了，商议明日是否找个借口打消李顼的念头……与修道有关的事，最便捷有效，但要致一真人配合才行。若此事真行得通，那便证实了孟凛与致一真人私下里也有往来。

        打定主意后，她劝道：“车到山前必有路，相信孟大人定有解决之道。”

        半个时辰后，三个人终于等来了想见的人。

        孟凛刚坐下饮了一盏茶，听完晚娘的诉说后捏了捏眉心，略有疲惫地笑道：“瞧瞧你们二人，就像霜打的茄子那般。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明日我来安排。”他起身从袖中拿出一枚草编的小兔子，递给故作镇定的南挽，宠溺地说：“你生辰快到了，往常都是晚娘为你置办，原也不需我准备什么。今儿顺手编了一个，送你，盼卿一笑。”

        南挽一双杏眼睁得很大，亮晶晶地看着他，欢快地接过谢道：“多谢……大人，还记得奴生辰。”

        孟凛摆摆手，示意姜瓖与他回去。

        “姊姊，是不是很好看？”南挽欢喜地挽着姜瓖的胳膊，陪着她一同下楼。

        姜瓖含笑拍了拍她的手，“好看。提前预祝你生辰快乐。”

        南挽道谢，在她耳边说：“两日后，姊姊和我们一道在暮隐里大吃一顿，可好？”

        “我自然是要吃寿星宴席的。”姜瓖登车前也在她耳边回道，顺便和晚娘道别。

        孟凛见她这么快就和晚娘二人这般熟络，到不似她平日里的性格，在马车里落座后调侃道：“看来今日收获颇丰？”

        姜瓖看着笑容犹如清风明月般的男人，面无表情地说道：“以色侍人并非我的强项。今晚，咱们从长计议回宫的安排，我有了新的办法与你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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