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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血雾袭来天混混


  “澄江接天碧,君言莫问回。

  旧时不得意,归向南山陲。

  西舟路尚远。今朝辞不归。

  默默不言别,远眺望友堆。”

  ——《别元聪于海客》

  海客渡的东边有一处山坡,名叫望友堆是桑国的鱼凫山系的最末端,也是整个海客渡地势最高处。站在此处,得多望天一江三里,很多人在渡头与亲友送别之后,亦是来到此处盼望可多看几眼。这首小诗是当时乔安熙最后一次因文字被流放去太乙丘时,在海客渡与毕生的挚友元聪送别时所作,或许是“辞不归”三字一语成谶,此去便成了永别,乔安熙日后死在了太乙丘千里黄沙中,不知所葬。

  此时宋瞬莹正指向的那个方位就是望友堆的方位,也是刚才柳离情指派了十五人最先去的正东方。那里此刻已经安静下来,想是那十五人已经死透了,随他们一起过去的那些重明鸟灯笼也是在倏忽间就纷纷没入黑夜。方才的哀嚎声已然响彻天际,现在也是闹的很多百姓人家纷纷上了灯。有些胆子大的要么从半开的窗户,要么从大门的缝隙朝外探视着。

  可宋瞬莹言离所指的并非这些事,而是从望友堆上此刻正在倾泻下来的一团泛着暗红色的雾气——那雾气从山顶的水雾中分裂而出,前端呈一个锋利的三角形,像极了正在进攻的骑兵阵,在一匹领头马的带领之下,快速的从上坡上杀了下来,而那雾气则是万马奔腾之后扬起的带血尘埃。很快,那层雾气就如洪水决堤一般冲破了山坡与县城的连接处,顺着道路开始在县城中蔓延开来,不一会就顺着县城外围的环道,淹没了整个县城的四周。从霖箬他们看来,那些蒸腾的血雾正如同鬼魅一般,朝着客栈所处的县城中心席卷过来。才一会儿功夫,之前那些百姓们亮着的灯火,仿佛如同瞬间被什么吸走了生命一般,齐齐的又晦暗了下去,只剩下更深沉的黑暗与死一般的寂静。而那黑暗中,雾气卷起了空中的雪花与地上的冰屑,远处的天一江与房舍阡陌都看不清了,天地就如同归入了混沌之中。四围的气温也随之骤降,呼呼风声乍起,逼得人心里发毛,那是一种不知因何而起的压迫感。

  紧张之下,霖箬心跳渐快,仿佛心脏要从鼻子里喷出来,他只好大口呼吸,而每一口吸进的口气中,都充斥着腥味。

  “你到底是用了什么术?”霖箬很愤怒但同时也很诧异,他没想到杜坤泽的本领如此之高,于无声无息之间,就展开了一个规模浩大蛊阵。

  转过头看着杜坤泽,可是那面目上的并非是镇定,也没有得意,反而同样是一种错愕:“这……不是我的术。”

  霖箬心想原来自己救的这个人居然连敢作敢当都算不上。于是上前去一拳呼向了杜坤泽的面门,这一拳却被杜坤泽稳稳的接下,那方士转过头看着他,淡淡的说:“怎么世子认为这些雾气是毒雾吗?这样的规模至少需要十名方士共同施术。我若有这样的本事,我还会向世子求救吗?”

  “芳主……到底怎么了,哪位贵人能不能扶我起来看看。”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是老乞婆已经按捺不住了,越来越浓烈的血腥味,也让她感觉害怕,而她的孩子还在外面那道不明的诡异之中。

  听到这样的说法,霖箬信服了,方才因为愤怒,自己并没有好好的判断过整个眼前的景象,这时一个皂色的身影从窗口跃入,衣襟处鼓鼓囊囊,正传来阵阵啼哭。

  是吴观带着乞婆的孩子回来了,还没站定的他大口喘着粗气。右肩头的衣服已经有一处破损。只看他小心而急切的将孩子交给老乞婆:“大姐,你看看,孩子应该是没有伤着。”

  “谢谢!谢谢!”乞婆子抱过孩子,紧紧的搂在怀中,用脸贴着孩子的脸,脸上的表情仿佛大罪得赦一般,高兴之余,又紧张的看向了吴观肩头的伤口:“少侠,您的伤不要紧吧。”

  “皮外伤。不是很要紧。”吴观一边回到,一边下意识的咧了咧嘴。

  那伤口并不大,照理说吴观不会是这样的反应,宋瞬莹隐隐觉得事情没他说的简单,就走上前去轻轻的拨开了吴观伤口上的一块衣物看了看。

  “啊!”吴观低声的发出了一阵呻吟。

  宋瞬莹有些着急了:“大哥,到底是怎么伤到的?怎么这个伤口这么怪异?”只看吴观那伤口,破损的衣物外缘参差,不是锐气划破,倒有几分像是被什么毒物溶解了,伤口处创面呈擦伤样的青红色,隐隐带着紫色的出血点,没有一个开口,但是污浊的血液正在缓缓的沁出。

  “刚才去找孩子的时候,看到有雾飘过来,虽然没见过这东西,但是看见一株松上的松针瞬间就全数凋败了,就觉得不好,急忙就抱了孩子回来了。可是没想到跑的时候,肩头还是接触到了那雾气……呃,这武器像是比寻常刀剑厉害术法得多。”

  听到此处,众人皆是大惊失色,一是惊讶仅仅碰到一点,就会有如此伤口,如果是全身浸没在雾气之中该是何等惨状;二是心惊现下那雾气已经在客栈不远处聚汇,似乎有愈演愈烈的态势,那蒸腾之势,宛如污浊洪峰,已经从开始的暗红转为了一种类似于血痂般的黑红色。

  噗啦一声,那并未锁上的门,被人推开了,只听熟悉声线不再平静与水,仿佛有什么暗流在涌动着:“这伤叫做虚切,伤口破而不损,但是鲜血一样会流出。而且剧痛无比,五脏如焚,渐渐就会蔓延全身,不久之后就不能动弹,灵能枯竭,成为废人。”

  说这话的人是栗歆筠,一双青色的眸子,此刻还是没有任何波澜。他的身旁站着那个在吃饭时哭泣的小医士,此刻他的手上正拿着一颗天穹草。那草尖正偏垂着指向霖箬他们的房间。

  “先生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霖箬关切的问到。

  “不仅知道,还能稍微抵抗一阵子,”只见他走到窗边,似乎对那窗外的情况并不敢兴趣,而且还隐隐有一种责备,转头问那个小医士,“看天穹草的指向,这里就是归妹位了吧?”

  “是的师尊。”只见那小医士点了点头。

  然后见他从青囊里摸出了一张白色的符咒递给了小医士道:“等下等归妹位的灵莲开了,你就用转生术催动这个符咒。世子,我已劝告在先,没想到你真的没有听进去。”

  霖箬有点委屈,想那星见早已将自己看做喜欢杀伐之人。

  那小医士点头之后,栗歆筠拿出了一张青色的符咒合于掌中,待他双手打开之时,那符咒化为了一个圆形的法阵。那法阵接着又转为了一块极为轻薄的实体,平滑犹如镜面。他小心翼翼的将那块镜面放在他齐腰高的悬空处,然后用剑指一点,其余各人就见那镜面上一圈圈涟漪缓缓荡开,竟然成了一小眼正在喷涌的清泉。他提起剑指,指尖的水滴落入泉心当中,一丛莲花便抖动着从水滴落处探了出来,荷叶缓缓张开,旁边是一茎泛着微光的粉色花苞。然后众人又见他用指尖轻轻一弹,那花苞便颤动着张开来,十八片花瓣此刻正围绕在中心泛着圣洁光芒的莲台盛放着,伴着一点点微如风铃般的清脆声响。

  “开始吧。”他低声吩咐了一下小医士,那小医士的手中便脱出一道白光包裹着那枚符咒飞出了窗外,到达了约莫一丈处,只见符咒上的白光汇集成一条细细的线探向了刚才盛放的灵莲。随着那线落入莲心,悬空在外的符咒白光像植物得了滋养一般越长越大朝四面铺展开去。霖忆朝窗外一看才发现,原来这术法不止行于他们的房间一处,这客栈还有四处也在施展相同的术法。

  这些术法形成的白光随着蔓延渐渐的交汇,然后颜色逐渐从带着光芒的白,变化成了透明,最后形成了一个宛如水晶般的罩子,将客栈罩了起来。众人哪里见过此等规模的术法,都探着头从窗外看着,只见有些先行的雾气已经是碰到了灵罩的底部,但是好像是被这层罩子挡住了,分毫不能前进。只是在灵罩的外延逐渐汇聚起来,从上面看去,就像是海浪打在了礁石上,然后又回头奔向无垠的海洋。

  “阳宗先生出手果然堪称神迹!这样客栈里应该就安然无恙了吧。”宋瞬莹心中仿佛大石头落了地,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栗歆筠深深的出了口气,但是表情有一瞬转向了严肃,然后又归于平静,他拉着吴观说:“你先坐下,这虚切虽然凶险,但是能治。”

  “多谢先生。”吴观回复到,那场面有点尴尬,两个都不太爱说话的人,两张石头一样的脸,都不愿意多说一个字。栗歆筠闭眼沉吟了一会儿,一只手按住了他肩头的伤口,另一只手伸向了灵莲处,灵莲的一片花瓣好像抖动了一下,尖部就稍微卷曲了一点,看起来像是干枯了一般。

  “你们要注意,千万不能再有人被虚切伤到了。不然再治疗谁,这灵莲便支撑不了多久了。”栗歆筠以难得的郑重口气向众人说到。

  “阳宗先生……这到底是。”霖箬虽然看过很多书,但是似乎没有一本记载过窗外的场景和这种伤口的名字。

  “五百年……在坝下,我们死了很多人,我当时还是个刚刚出师的星见,”栗歆筠并没有要理他的意思,只是自说自话的样子,接着怀中拿了一点膏药继续给吴观涂抹着。

  “您说的难道是摘果战争的姆山之围吗?”霖箬有些不敢相信,那种在古籍里才能读到的事情,今天居然有个亲身经历过的人在此刻向他讲述着。心中不禁惊诧了,木人寿命的尽头到底是什么?

  “当时的太乙丘还不像如今这样的万里黄沙。果族兵败,渐渐退向西南的海边,直到坝下,”那星见还是不想搭理霖箬,他说到此处也坐了下来,拿出一张土黄色的符咒,那符咒变成了一卷不常见的黄色绷带,他一边仔细给吴观包扎,一边继续解释到,那语气听起来像极了昨天的事,“坝下有一座元姆山,传说当年众神东渡到达瀛洲后,见到的第一座山就是它。元母因为太累了就把自己的一部分封印在元姆山沉睡。之前我们都以为这是个传说。”

  “这个故事我在《瀛洲本初录》上读到过。”宋瞬莹接了句嘴。

  “是啊,本来是瀛洲人人家孩子都看的童话,谁会料想是真的呢。”

  栗歆筠接过宋瞬莹的话说到此处,众人皆是惊讶对视,只听他接着道:“果族族长沣源子不忿啊,一应的凡人种族,居然联合自己的兄弟木种一起来讨伐自己,便立下誓言,果人就算战至一人也同其余四种不共戴天。果族人是被众神钦点的领袖,他们知道太多瀛洲的秘密,比如这元姆山。于是沣源子就打开了那个封印,希望得到母神的帮助,只是他没想到,出来的并不如他所想。”

  “您不是说那不是个传说吗。”另外一张石头脸终于是忍不住了发问到。

  “只是出来的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神祗。那是一种力量,很暴虐。剩余的果族人都消失了,然后我们就看到这样的雾气从山下倾斜而下,很多人被虚切杀死在了雾里,有部分人回来了也死了。”栗歆筠,为吴观包扎好了伤口,“还好伤的不重,但是你需要注意,如果有一些很异常的情况出现,你记得告诉我。到那个时候恐怕是要给你再行甘露净化咒,可能一次还无法根除。”

  “我记住了,有劳先生费心了。”吴观这番话,说得像极了一个学生对着老师的话。

  栗歆筠摇了摇头:“分内事。”

  霖忆的好奇心在此刻没有让他憋住话:“按照刚刚先生所言,难道这些雾气就是传说中的血魃?可是典籍中血魃不是已经在姆山之围中被肃清了吗?”

  “并不是,这雾气只是血魃现身的征兆而已。那么多人死在大战里,那么多幸存者,除了木人之外后来又纷纷老死,很多情况就算是当时的亲历者也未必能百分之百的说清楚。”

  “这还不是传说中的血魃只是雾气就这么凶险,那后来战局是怎么转圜的呢?”霖箬追问到。

  栗歆筠露出了一点笑意,只是那笑意充满了无所谓,无所谓回不回答霖箬。霖箬见他不说话,也就识趣的不再问了。

  “是啊,后来怎么转圜的。”瞬莹也想知道,于是便把他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后来,我们尝试过各种系统的术法来抵抗雾气,开始时都有一定作用,但是都被反噬了。转机在有一个济国的医士,在无奈之下尝试用转生术想要汇集那些重伤的人剩余的灵能来救助那些轻伤的人。”

  所谓转生术,是一种医士常用的手段。功效是抽走目标的灵能,然后再释放出来,是一种于治愈进攻两端都有用的法术。既可以抽走人身上的灵能,也能抽走周围山川河流花草活物中的灵能,不过能抽走的上限不能高于自身的灵能储量。这是医士和星见的一种入门级别的法术,威力会随着使用者本身的灵能而增加,不过若是活物的灵能被抽光则会死亡,所以如果施术者的灵能远大于目标,往往可以做到一击致命,这也是医士为数不多可以用来进攻的术法。

  栗歆筠解释的话语并没有停下:“这样基本的术法,居然起了作用。其间就用转生术在坝下周围设置了壁障,为木渎师尊争取了半年的时间。而经过半年的研究师尊明白了转生术起作用的机理,也就创出了一系列克制血雾的咒术,其中就包括这灵脉生莲术。”

  “也就是说我们算安全了?我看典籍上说,血魃不能行于日出。只要我们能在术里呆到日出就可以逃出生天了是吗?”霖箬虽然知道对方并不太想搭理自己,但是还是想知道。

  “世子如果现在这么担心自己命,为何之前不听人言呢?”栗歆筠侧过头瞟了霖箬一眼,眼神里尽是轻蔑。霖箬哑口无言,人真是一件事错在别人眼里就成了那样的人。

  “先生误会了,这跟世子没有关系,人……是我杀的。”正如同霖箬也误会了坤泽,他到底还是个敢作敢当的人。

  “他事先没有告诉你我的忠告吗?”

  “并没有。”

  “好吧,”栗歆筠叹了口气,自己活得再久,终究也不是全知全能,人的劣根性,比如以偏概全,自己还是有的,“有时候尽信书不如无书。如果血魃怕日光,五百年前,死的人就会少一半。木渎师尊当时得到的结论里,那些雾气很混沌,不明成因,但是它貌似只针对活物有效,它能吞噬活物的生命力,但是活物施放的灵能会形成一个阻碍,只要这个活物的灵能源源不绝,就可以抵抗这个血雾,直到灵能枯竭。”

  说着栗歆筠看了看那朵灵莲:“我将这周围的灵脉汇聚,催生了五朵灵莲作为灵源,以小医士的转生术为媒介来布置了这个术。只要莲花不谢,灵能不枯,这个客栈就暂时安全。但是也只能抵挡到血魃现身而已。这种罩子是隔不住血魃的。”

  霖箬现在算是明白了为何刚才见他就会是那样的装束。

  吴观道:“那么关于血魃,先生之后有什么应对的办法吗?这客栈里我和瞬莹都不弱,应该可以帮的上忙。”

  “不必了,从现在开始,你们就躲起来吧。你们的毕生所学,不值一提。”

  栗歆筠说完转过头,看那小医士点了点头,便随着栗歆筠走出门外,然后看栗歆筠交待他说:“这个房间里的人,你来保护。”

  直到看他走远了,那小医士用稚嫩甚至有些调皮的语气对众人说:“你们可不要误会师尊,他平时很亲切的,接下来就看我们医士的吧!”说完还用力弯了弯手臂,表示自己很厉害。

  御剑御灵不值一提,幻术下蛊毫无作用,一群瀛洲术者中最无攻击之力的医士,又有何作为呢?

  想到这里众人不禁看向窗外,那景色已经近乎骇人——那些被拦在外面的雾气已经形成了一堵汹涌的云墙,那墙的末端已经堆在术法制成的外壳上越来越高,似乎已经和那黑沉沉的天连城了一片。而积压在壳子外的那些雾气汹涌如浪,扭结着卷曲着贴在壳子上,似被堤坝拦住的洪水,只等这堤坝无法负荷之时便会山呼海啸将这客栈淹没。

  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静静等着。

  可是霖箬突然看见一个偏偏倒到的身影冲过了那帷幕,一步步朝客栈的门口行走着,而就在那身影的背后那些血雾里,突然出现了如星般的光点,只是那些光点如黑夜中的兽眼一般,正散发着幽幽的红光。仿佛是跟随着那身影一点点的朝客栈聚拢来,吴观捏了捏自己身边的剑,只看到瞬莹的汗已经顺着鬓角滴了下来。

  “咚咚咚”客栈外一阵敲门声响,众人面面相觑——难道这血魃进门,还需要问过他们同不同意吗?

  就这么想着,那空气中越来越浓的血腥味儿——快要把人催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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