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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饼子


薛千山不满于刚才的失态,神色也有些淡淡的,“不知两位公爷还有什么问题要问?”

        他口中说着“两位公爷”,一双眼睛却紧盯着司空。

        “还有两个问题。”司空脸上就适时的流露出了几分腼腆的神色,好像在因为打搅了他而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在马秀山与郎君翻脸之前,二位颇有些来往,不知道马秀山有没有提起过桑家的小郎君?”

        薛千山很谨慎的看着他,“公爷问的……是做桑皮纸的那个桑家?”

        司空点头,“桑家的情形与马家相似。巧的是这位桑二郎也与马秀山同窗,据说这两人私交还不错。”

        薛千山修长如玉一般的手指搭在扶手上,隔着厚软的大氅,轻轻地叩了两下,“好像听他提过几句……马秀山的一个妾,仿佛跟桑家还颇有些渊源。”

        司空心中一动,“这位娘子,闺名可是阿莹?”

        薛千山露出思索的表情,然后摇摇头说:“这个……马秀山或许说过吧。不过,某不记得了。”

        司空又问,“马秀山可与郎君提过要谋算桑家?”

        薛千山很爽快的点头,“马秀山这人野心大着呢,他跟我说,桑家的二郎眼空心大,最好利用了。不过后来我们俩闹翻了,他处处防着我,我就没听他再提过桑家的事。”

        “郎君可与桑二郎相识?”

        薛千山摇头。

        这时,暖厅门外有管事来回话,薛千山就恰到好处的摆出了送客的架势,“不知二位公爷还有什么要问?”

        司空将自己做好的笔录另抄了一份,一起递给了薛千山,“薛郎君请过目,如果没有疑问,还请签上大名,按下手印。其中一份,郎君自己收着就是。”

        薛千山虽然也觉得司空的要求未免太严格了一些,但他将自己的回答从头到尾细细看过,并没有发现什么漏洞,或者有被篡改的地方,便点了点头,按照司空的要求签字,然后按下手印。

        但名字和手印,是有着特殊的意义的,薛千山待司空等人走后,又将笔录拿出来从头到我细细看了一遍。

        薛长青将他手边的凉茶换过,见他始终皱着眉头,忍不住问道:“可是这东西有什么不妥?”

        薛千山摇摇头,“正是因为看不出有什么不妥,我心里才有些不安。”

        薛长青从他手里接过这几张供词,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说道:“这位公爷问起桑家的事,不知道会不会连累到郎君?”

        薛千山冷冷一笑,“这有什么可连累的,我们并没有与桑二郎见过面……不是吗?”

        薛长青的脸上也露出笑容来,“郎君说的是。”

        司空和罗松出了薛家,走出一段路,司空才问他,“看出什么来了?”

        这是两个人商量好的,司空负责吸引薛千山的注意力,罗松负责暗中评估。因为罗松嘴笨,他怕自己说不了几句话就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他的优势是比较能打。

        罗松想了想说:“薛千山会武艺,这其实没什么好掩饰的,很多大家子弟为了防身,都会请专门的武师傅。但他要掩饰,这就有些不大正常了。不光是他,他身边那个长随,叫薛长青的那个,他也会武艺。”

        司空没看出薛长青到底有多厉害,但他能看出这人走路的姿势是非常轻巧的。

        “桑二郎呢?”司空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个人了。

        罗松也愣了一下,“好像被大人下狱了。”

        提审桑二郎的时候出了马秀山的案子,司空觉得自己的注意力都被这种种突发事件给拽偏了。

        “回去得审审桑二郎。”司空对罗松说:“总觉得这小子还知道什么。”

        “他?”罗松又想翻白眼了,“他想害长兄的坏心眼都暴露了,对咱们正恨得了不得,我觉得这小子什么都不会说了。”

        司空也没有把握,“大人应该有办法试试吧?”

        司空和罗松的判断有误,对于能够暂时离开牢房的机会,桑二郎还是很乐意抓住的。

        他跪在堂下,看着堂上的凤随和他身边的衙役,满脸都是想要表现好,想要获得宽大处理的急切。

        短短数日不见,他身上那股讨人喜欢的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已经不见了,就像一面明亮的镜子蒙了灰尘,流露出一股颓废的气息。

        听到凤随问他有关马秀山的问题,他也不再像之前似的,一口一个同窗、好友,而是耷拉着脸,很不情愿的承认这人说的那些替他出谋划策的话,确实是没安好心。

        凤随问他,“有人跟我说,死在你的宅子里的那位莹娘子,其实是马秀山的妾……你可知道这件事?”

        桑二郎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不可能!”

        凤随挑眉,“为何这样说?”

        桑二郎的表情有些凌乱了。他其实并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只是凭着直觉喊出了不可能三个字。

        但假如马秀山不是莹娘子的奸夫,那他又是如何知道桑家的内宅之事?

        如果他是,那真相就更加可怕了。桑二郎心想,马秀山能把手伸进桑家的内宅,他,他到底想干什么?!

        桑二郎顺风顺水的长大,虽然也见识过商场竞争的一些手段,但在桑掌柜有意识的保护之下,他并没有真正接触过多少见不得光的阴暗龌蹉。一想到马秀山已经把主意打到了他们家内宅,他竟有些被吓住了。

        而且马秀山死了。

        一想到马秀山是因为算计他亲哥哥马大郎才招惹上了这样的祸事,桑二郎就有一种……他自己也正在作死的感觉。

        偏偏这种恐惧感还被人看出来了!

        凤随就是这样提醒他的,“你想跟桑大郎一比高低,这没什么不对的,是人就要有点儿上进心。但你自己想想吧,你跟你的长兄都是桑家的子弟,从小也算一起长大,你们之间真的有仇吗?你真的恨他恨到想让他身败名裂,想让他去死的程度吗?!”

        桑二郎浑浑噩噩的被衙役带回了牢里。

        这一路上,凤随的话始终在他脑子里绕来绕去,绕的他脑袋都要炸开了。

        桑大郎可有哪里对不起你?

        桑大郎可有仇视你的举动?可曾对你的父母说过你的坏话?

        他可曾背地里算计过你?

        牢房门打开,又在他身后阖上。桑二郎看见窝在角落里的桑大郎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又面无表情的把脸扭了回去。

        对了,桑大郎也跟他一起下狱了。

        理由是桑二郎的陷害很成功,尤其那一枚梅花玉扣产生了画龙点睛一般的效果,让凤随对桑大郎也生出了疑心。

        桑二郎在草堆上坐了下来,靠着墙,陷入了深深的沮丧。

        他知道凤随问他的那些问题,答案统统都是:没有。

        但这样一来,他的算计就显得尤为可笑了。

        他想,他以前也不是这样的。

        在他还小的时候,在他还没有生出所谓的攀比心,对于家产也没有萌生出掌控的欲望时,他的长兄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个敌人,而仅仅是一个哥哥。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桑大郎还带着他去逛过集市,小小的一个孩子,拉着另一个更小的孩子,遇到人多拥挤的时候,还会张开手臂把他护在自己怀里。

        桑二郎想起就在那一次逛街的时候,桑大郎还给他买了一个夹着酱肉的烧饼。因为他站在人家摊子前面流口水,死活也不肯挪步。

        桑大郎很是无奈地喂他吃饼,还摸摸他的脑袋,故作老成的嘱咐他,“慢点儿吃,肉肉要多嚼几下再咽……”

        他沾着一嘴的芝麻碎屑抬头看他,只看到一个温和的侧脸。

        后来……

        桑二郎在脑海里搜索许久以前就被遗忘的记忆。他想起兄弟俩回去之后,才发现家里都乱成一锅粥了,都以为他们兄弟俩走失了。他母亲抱着他一通哭,后来……

        他母亲就再不许桑大郎带着他出去了。

        再后来桑大郎开始去书院读书,而他依然留在家里跟着先生读书识字,兄弟俩就慢慢疏远了。

        同一间牢房里除了桑家两兄弟,还有另外两个犯人。一个长得又黑又胖,从进来就一直缩在屋角闭着眼睛养神,不到发饭的时候不睁眼。另外一个是个中等个头的混混,豁了一颗牙,他来的比其他人都晚,总是蹭到别人身边找人说话。

        尽管没人搭理他,但他似乎格外忍受不了牢房里死寂的气氛,总是试图跟别人搭讪。搭讪不成就改为挑衅。

        就比如这会儿,他见桑二郎被送回来,就凑到他身旁嬉皮笑脸的问他,“又过堂啦?招了没?”

        桑二郎耷拉着脑袋没理他。

        豁牙又问他,“这个牢房里关着的都是还没结案的……嗳,你到底犯了什么事儿啊?说说呗。”

        桑二郎烦的要死,干脆闭上眼装睡。

        豁牙嘿嘿两声,“你回来晚啦,你的饭,被我吃了。”

        桑二郎这才想起牢里一天只发两顿饭,错过了一顿,晚上就只有一碗稀粥,稀粥不管饱,他要饿到明天了。

        正沮丧着,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啪嗒一下掉在了他的腿上。旁边的豁牙“嗷”的一声叫嚷起来,“你小子还藏着一个饼子!”

        说着就要上手来抢。

        就听桑大郎一声暴喝,“你敢伸爪子,老子打死你!”

        桑二郎,“……”

        桑二郎目瞪口呆的看着掉在他腿上的那个干饼子,再看看被突然爆发的桑大郎吓得缩到一边去的豁牙,混乱的意识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桑大郎特意给他留下的一个饼子。

        桑二郎拿起那块干饼子。

        干饼子是粗粮做的,大小勉强也就有成年人的手掌大小,又干又硬,不知做出来放了多久了,表面还沾着些灰尘。

        但在此刻,这样一个饼子,却比桑二郎记忆中所有曾经品尝过的佳肴都要更珍贵。

        桑二郎抬头去看桑大郎。

        桑大郎却已经把脸扭开了,他眉头皱着,望着牢房上方巴掌大的窗口,不知道在想什么。

        桑二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细致的打量过他的长兄了,他忽然发现,这么多年过去,桑大郎侧脸的轮廓竟然还是他记忆中那个温和的样子。

        桑二郎低下头咬了一口干饼子,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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