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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回 前缘梦溯·枉凝眉·其十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临出嫁的这些时日,令月似是过了一段很难得的自在时光,不需请安、不需担忧被算计,每日只是在小院里走走散散排遣心绪。

  偶尔的,母妃也会来看她,她便陪着母妃说一会子话,更多时候是倚着窗子眺望远景,顺手将脖颈间戴着的那枚玉兔吊坠握在掌心里。这么多年气血滋养,这白玉兔已经成为了令月生命的一部分,十分亲昵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这日子她乐得过的这般悠然自得,可在这之中,又有着说不出的不适应,好似被软禁了一样!

  每隔几日,都会有皇后那处、亦或尚礼司的宫娥过来服侍着她试试嫁衣、量量身长。

  就这样,时日坦缓过去,指间心上,倒也难烙下什么深刻的痕迹,终究是到了她嫁人的那一日。

  这一日黄昏时分,天色渐沉,婚庆礼仪就此开始,说白了也不过就是笙乐锣鼓喧闹紧密的闹哄一阵,迎了公主出宫入府去了而已。

  夜风微凉,耳畔是连绵不绝的丝竹班子,欢天喜地道不尽吉庆的好彩头,被天风一层层的送到极远处。

  红盖头、红喜服、红床红枕红帐间、红云一般的令月……在此夜分明欢喜繁华的如今,突然涌现起一股旷古的寂寞感。

  是的,寂寞。

  这感觉不合时宜,不合时宜到连她自己都忍不住想发笑。苦笑。

  却又压制下去,她不可失却了一位公主的仪态。抿唇敛息端坐在彼,静静等待着那位素未谋面的驸马的到来。

  她是有意的,有意在自己这样一个独一无二的“大日子”里,克制住心绪,不去想冷华棂;可归根结底,还是忍不住想起来……

  思念是味解不了的毒,回忆总如潮水。

  他一切都还好么?出宫赐府这些个日子了,都不见他来看看自己,自己今儿个大婚他知道么?他还记得自己么?还会不会于那已成习惯的夜间继续向着楚国皇宫的方向守望,等待着她一阕羽衣霓裳破惊鸿……

  终于还是浅浅的叹了口气。婚嫁成长、生子终老,这一步,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不是么?她逆转不得。况且她与华棂之间原本就是不可能的,一味的沉湎、挣扎,到了头只不过是一种执念深重的痴心妄想!

  一阵足步声有些沉闷的响起,令月甫闻了这声,免不得铮地把心收了收。

  抬指微微掀起一点红盖头,悄悄去看,见到一袭大红大红红到发渗、嗜血的喜服,及黑漆漆的金纹靴。冗沉的颜色一如此时来人的这颗心,不带有一丝生气。

  颜墨宇一步一步走过公主府里这条长长的进深,再即而一步走进他与公主的新婚洞房。

  他面目上没有本该存着的哪怕浅浅的、略微的欢喜。但他又不敢太露骨,他迫于皇威只好压抑住那些郁闷,就变成了眼前这么一副有些滑稽的神情。

  他平素是不太喜欢饮酒的,但方才还是一杯杯的接过宾客递来的酒一饮而尽。薄薄微醉中听到有人窃窃私语,都在议论他是因心中太过喜悦乐得昏了头,毕竟他洞房里候着的娇妻那可是楚皇的女儿、如玉的明珠……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打破日常习惯饮下那么多的酒,其实是为了给他自己壮胆儿。毕竟那位公主是何等脾气秉性,他还摸不透。

  另外……他也是在借着酒劲儿发泄自己心中那些闷郁。

  楚国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为防止外戚干政、大家族用心不古,但凡尚公主的驸马那具是不能再委以重要官职的了。

  颜墨宇就是在为这个而感到不快,相当的非常的不快!偏又不敢把这不快发泄到公主身上……正如令月未必想嫁给他一样,他也未必想娶这么一位金枝玉叶的公主。

  思绪混沌,墨宇闭了下幽黑的眼,隔一层薄纱望那榻中间安静坐着的着大红绣金纹喜服的公主,不觉握紧了十指,发着力道握的狠狠的,直至掌心泛起微白。

  猝然间明白这会是一场战争,至少对于他是这样的……

  他稳稳心念,抬步继续向公主那边走去。

  东厢即便是在夜里,依然彩光很好。周围布局很是精心,便是连角落细微地方的处理、大红帷幕飞凰走凤的针脚、零碎物什摆放的层次顺序等等,看得出来都是很下了一番工夫的。

  鸳鸯榻旁垂悬一道如是浸血的艳红色屏风,屏风后设了大颗水晶并着黑白珍珠的碎帘,碎帘里下方铺就着的鹣鲽连理枝红色绣褥中,公主就坐在那中央。

  令月早在方才匆匆瞥了一眼之后就把盖头放下了,她不言不动,忽听身边规规矩矩的立着的喜娘笑吟吟的一句话:“驸马已到,礼仪开始!”

  不知是为什么,这一刻她的头脑里又混沌成了一片空白。空白的头脑,便不曾会有什么所谓的忧虑、亦或欣喜。

  时常在想,那天晚上,人生的第一次,所有前前后后、忙忙碌碌,喜庆的氛围是不是专门为喜娘与来宾铺设的?冷令月与颜墨宇,似乎谁也没上心。

  墨宇按着喜娘的嘱咐完成那一项项没什么新奇的礼仪,他挑了眉毛含着凑趣的心道着还当真是无趣!右臂抬起、左手收住很精致的金丝纹络袖口,从透明水晶盘里取出那喜秤拿起来。复侧身又走几步,探手向着令月伸过去,却不敢挑起。

  自己的新娘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出落得怎般的风情、何样的面貌?此时此刻,她面靥上的神情又是什么样子?是悲、亦或是喜?

  太多未知与对公主的尊崇使得墨宇不敢妄动,就连握着喜秤的手都开始轻轻的颤抖了。

  令月只觉得耳畔有什么东西带过来一阵风,“呼”的一下掠过去。感觉着他的喜秤离自己近了。她一颗心兀地像存了一只乱走乱撞的小鹿,原本空白的脑海里忽而浮起一阵光怪陆离……

  驸马会是怎样一个人呢?他的气息,他的脚步声……令月很快就放了心,她的感觉一向很准,虽然还不曾见到他的样子,但她此时已经可以察觉出这位颜家的六少爷至少该是一个忠厚和善的人。于此,心里稍稍涌出了些许的安慰。

  与这安慰一起涌现出的……只是华棂,时今,你又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又在想些什么呢!

  夜风料峭,吹散烛烟,缭乱的发丝在这光与影的晃曳之中略略生香。不知道对不对,共执手的人,从一开始,情本是成殇……

  吉时有限,再不能多耽搁下去。终于,墨宇横一横心,手中的喜秤“猝”地一下子挑起了令月蒙头的红绢。

  随着坠在六角的珠玉玳瑁争相弄响,流盼在他乌黑瞳孔里的,是盛妆的公主。

  灯火摇曳,铺陈开来的尽是些暗橘暗橘的溶溶暖色,干扰得娇憨的人儿有些昏昏欲睡。

  他终于看到了她的脸,却因着满屋夜色里迷乱灯火的缘故,看得并不清晰。固此,隐隐约约,反倒是看错了,一瞥这大体的轮廓之后,竟然认定这位公主、自己的娇妻算是个中人之姿。

  虽然他不觉的这位公主是个倾国倾城的面貌,但也总算是舒下了一口气!心道还好……

  接下来便是共饮交杯酒,中规中矩,亘古的不变套路。

  这一回墨宇放大了胆子,从一旁侍女手中的托盘内端过了酒盏,颔首再去看榻上的令月……就在这同时,他才突然惊觉到自己方才的认定是多么的错误!又是多么多么的不可饶恕!

  彼时令月见他挑起了自己的盖头,出乎女儿家天然的娇羞,她狭长双眸下意识的没敢看他。朦朦胧胧的,顺势低下了头。

  在墨宇执盏回身时,刚好瞧见的就是这一低头。

  仿佛这段缘分是沉淀了几生几世的离离绝唱,仿佛这位女子是自己几千年前彼岸对望不可得到的执念,仿佛他曾消磨耗尽过五百年的光阴、心甘情愿在佛祖面前苦苦企求与她一段几百年后未了的前缘……离人归,离人归,归去来兮、终得圆满。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她狭长的眼、她娟秀的眉、菡萏般不染纤尘的水水嫩嫩的面……他不禁看得愣了。

  这时烛火生花,燃的正盛的烛焰突兀地拔高蹿起,于空气里“劈啪”一声打了个结。猝不及防的异想,惊了闲闲然娇羞的令月……

  “然后呢?”殊儿饶有兴味的玉指托腮,妙眸流转在俨如陷入前世回忆一般的上官竞风面上,这段故事与她心灵深处的某些印记很是贴烫吻合,见他许久未言,她便迫不及待了。

  被这一声柔唤牵回神智,竞风适才对于自个方才不自觉的代入、及那些莫名的执着有些后知后觉的恍悟。因陈述而十分鲜活的那些浮现在眼前的画卷,于这一刻重又涣散消泯,依稀间模糊掉了梦与现实的边际,这感觉很是令人周庄梦蝶。

  竞风凝目看着殊儿一笑:“然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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