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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注定为敌


  先是一个崔晋,现在又来了个韦四风,这些世家子弟今天是约好的来找茬的吗?往年科举不会有这么大的幺蛾子吧……如果说没有其他原因,这些人就是来耀武扬威的,甚至觉得自己能光明正大作弊的,唐一笑是不相信的。
  韦四风还兀自在说,“看见没有,连皇城军都不敢抓小爷我,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拦我的路?”
  正在这时候,章仇兼琼走了过来。
  “我那边也抓住几个,他是什么情况?”
  “他说他是太子妃的亲弟弟,刚才逮住那个是博陵崔氏的,你那边我刚才好像听见有杜什么,是京兆杜氏的人?”
  章仇兼琼点点头,微微皱眉,“不止有京兆杜氏,还有弘农杨氏和河东薛氏的,他们不会没有原因地这样做。”
  唐一笑想了想,“博陵崔氏是旧七贵里面唯一一个和新七贵走得近的一家,而京兆杜氏、弘农杨氏和河东薛氏是新七贵中的三家,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唐一笑觉得这个时代也是够乱的了,佛道争锋不说,还有新旧十四个世家门阀,而且阵营还不是简单地按新旧一分为二,也是够头疼的。本来一些案件本身就够复杂的了,现在还把这些势力都扯了进来,唐一笑想到之前李隆基对她说的,过几天就让她兼一下大理寺的差事,顿时就是一阵头大。
  “我只管查案,不会去猜他们每一家是什么关系,也许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复杂,但这些都与我无关。”
  章仇兼琼招招手,让皇城军把韦四风也带走了。
  韦四风被皇城军拖走的时候还是一脸懵逼,眼看着都要被抓出门了,他才突然反应过来,又是一阵大喊大叫,不过说的话还是老一套,唐一笑都听腻了。
  的确,章仇兼琼说得对,世家之间的那些东西与她也无关,不管是老七贵的博陵崔氏,还是新七贵的京兆杜氏、弘农杨氏和河东薛氏,她只管抓人,就算日后遇上别人,把这些世家的人都抓上一遍,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她对事不对人,又不是薅羊毛可一只羊薅,自古以来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她现在均了,那就没什么大事了,更何况,这几大世家的人多了去了,也不缺这一两个不是?
  然而就在第二天,唐一笑就收到了太子的请帖,邀她过府一叙,这是后话,此时暂且不提,且说眼前。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约好的,抓完了这四家之后,竟然再也没抓到有作弊夹带的,也真是颇为神奇的一件事,难道这年头作弊的人都非但不心虚,反而还要拼命地往前站吗?
  随着锣声响起,省试正是开始了。
  这次的考官和往年一样,都是中书令为主考官,吏部尚书为辅考官,御史大夫为巡查官,这将是唐一笑和李林甫的第二次正面交锋。
  李林甫除了左仆射以外还兼着中书令,加之吏部尚书李皓也是他的人,因此,每一届科举,李林甫都是毋庸置疑的最大利益者,相当于李隆基也得捡李林甫剩下的,这也是皇帝倍感憋屈的一个重要原因之一,当然,绿牡丹这件事之后,皇帝对李林甫绝对已经不仅仅局限于憋屈了。
  “本场进士科考题有三,第一道时务策,秦魏外轻内重各有得论,独周唐外重内轻乎?”
  “第二道诗赋,以‘清明’为题作诗。”
  “第三道文章,首题为,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义;次题为,中立而不倚强哉矫义;三题为,致天下之民,聚天下自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义。”
  这些考生是什么心情唐一笑不清楚,但她听完之后,发现自己光破题都成问题。若是要她去答,这第一道时务策写出来估计通篇都是大白话,第二道诗赋虽然没有限定体裁格律,可只是“清明”这二字就已经成问题了,是该写“清明时节”呢?还是政治清明、海清河晏呢?至于第三道文章,唐一笑估计自己旁征博引是没戏了,能把这三句联系起来就已经是不错的了。
  然而让她更加意外地是,原本应该只有三道题的考试竟然又多了一道题出来。
  “还有一道,是本场的附加题,这道题不需要你们去引经据典,也不需要字斟句酌,只需要按照你们内心的真实想法写出来就足够了。这道题目就是,假如汝能蟾宫折桂,吏部无数官位都对你虚席以待,你又打算做什么呢?”
  说完之后,李林甫也不管考生们都是何表情,也懒得看他们面对这些考题都是何反应,径自向唐一笑走了过来。
  “小唐大人,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
  “左相风采依旧。”
  虽然唐一笑只见过李林甫两次,可每次面对李林甫的时候,她的本能反应几乎都是一样的——心跳加速,寒毛倒竖地进入警惕防备状态,即使是对身体控制强如她,也难以说服自己放松下来。
  李林甫是危险的代名词。
  李林甫看向了章仇兼琼,而他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斯文温和,脸上也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章仇大人也在这里,这些考生的安全也就有了保障,我也就放心了。”
  “左相过奖了。”
  唐一笑看着李林甫,此时倒是真心佩服起这个人来了。她敢打赌,李林甫绝对对她动过不止一次的杀机,可这时候却还能心平气和地彼此寒暄,杀机深藏,半点不露,一派的儒雅气度,城府藏得极深,旁人极难窥见他的真实想法。
  现在又想起裴宽和贺知章对他的评价,体会不免又深一分。
  “说起来,小唐大人和我也算是故人了,时隔半年后再相见,不如我请小唐大人赏风品茗,你我去那边一坐可好?”
  唐一笑看了章仇兼琼一眼,然后抿了抿唇,“左相破费了。”
  ……
  李林甫和唐一笑坐着的地方离章仇兼琼所在的地方并不远,只是这里有树木环合,倒是能削弱旁人的窃听而已,不过唐一笑觉得,可能在李林甫的心里,欣赏周围的风景应该比防窃听的目的来得强些。
  细细地品了品茶,李林甫随后薄唇轻启,“小唐大人可知我为什么要请你来喝茶?”
  明明李林甫说话的口吻十分温和,可唐一笑却感到无形之中的杀机肆意,犹如那日听魏芹所奏广陵散的时候一样的感觉。
  广陵散,本就弹的是聂政刺秦王的故事,魏芹弹给李隆基听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可李林甫对她生出这样的感觉,却让她感到很是错劈。
  “唐某不解左相之意,愿闻其详。”
  李林甫不自称本官而称我,唐一笑不自称下官而称唐某,从称呼上看,两人的谈话却是比较有趣。
  “在小唐大人的眼中,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奸臣?虚伪?还是城府极深?”
  李林甫这是有要摊牌的意思。
  既然李林甫光明正大地问了出来,唐一笑自然也不做掩饰地回答,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仇怨不会因为彼此称呼的改变、或是回答时的奉承而消减,也不会因为评价偏颇而加深,事实上,唐一笑觉得她和李林甫之间的这种状态可以说很好,因为不需要去刻意地经营与维系,也不需要过多地去伪装和隐藏,竟也比在旁人面前都多了几分真实。
  唐一笑沉吟片刻后洒然一笑,“唐某觉得,若是用一两个、亦或三五个词汇来概括一个人,实在是有失偏颇。左相善谋,自是城府极深,天下间有说左相卓尔不群、才智过人的,也有说奸臣当道,误国佞臣的,有骂你虚伪的,也有说你光明正大地,实在难以一概而论。人生而百态,一人在千百人眼中又是千姿百态,若在唐某看来,左相其人,不过‘生不逢时’四字而已。”
  李林甫持茶杯的手猛地一顿。
  唐一笑当然捕捉到了这一幕,心道,这应该是她认识李林甫以来,在他身上见到的最大的反应了。
  “没想到,这天下间唯一懂我的人竟然是一个未满双十的女人……真是造化弄人啊。”
  李林甫仿佛一瞬间失去了品茶的心情,放下茶杯,然后站起身来,走了几步,“我李林甫生来就抱负远大,文章之中常见隐语,加之少年时便寡言少谈,因此常被人说是城府极深,可我不在乎,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我不需要告诉别人,我也不需要别人来告诉我!”
  李林甫一时间竟有些难以自已,随即深呼吸两口气,缓和了语气和情绪,“在我真正踏入官场之前,我也曾想用一腔热血来使江山永固,百姓安居,可直到我真正得到重用之后,我亲眼见证了宋璟的倒台,也是我亲手把宋璟打败,可那时候我没有一点愉悦的心情,也没有高高在上的得意,因为我心里的火焰在宋璟倒下的一瞬间就熄灭了……那是我第一次真正地意识到,坐在龙椅上的那个皇帝,他给不了我想要的江山。”
  “宋璟和我,其实没有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我比他醒悟得早一些,心也硬一些,仅此而已。宋璟、张九龄、李适之、陆象先这些人,不是不知道那个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也不是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和身份,只不过他们都还心存幻想,不相信自己有一天终究会被抛弃。他们都是一些自欺欺人之辈,他们都在骗自己,皇帝没有那么昏庸,只要他们忠君爱国,就不会从那些位子上下来……”
  “可我不一样,我比他们清醒,我生来就不会骗自己,而且我只会忠于自己的心意,而不是血脉和那张龙椅。这些年,我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在努力和改变,我想让所有人都从那些幻梦里面清醒过来,我想改变这些腐朽和暮气。我从来都不在乎那张龙椅上面坐着的是谁,但他不能拦我的路。我想要的,注定会被我亲手得到……唐一笑,在你身上我看到了和我相同的东西,清醒、野心和创造,你其实跟我很像,不如我们一起合作,怎么样?”
  李林甫把牌面都摊开来让她选,不得不说,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动心了,可就像李林甫对她的评价一样,她总是能很清醒。
  唐一笑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去,“如果不是唐某曾切身体会过左相的手段,我真的差点就要答应了。”
  唐一笑把“切身”这两个字咬得很重,李林甫当然以为她说的是之前的刺杀和火攻,但事实上唐一笑指的是李适之,和李白。她要完成和实现的,不只是属于唐一笑的野心,还有属于李眠卿的仇和恨。
  “你竟然会在意那两次刺杀吗?”李林甫的表情有些失望,“我还以为你和我是一种人……”
  唐一笑却摇摇头,“左相错了,事实上我并不在意那两次刺杀,那毕竟是因为个别事情的冲突,杀人和被杀都是正常的……如果是唐一笑的话,和左相其实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如果是唐一笑的话?什么意思?你不是唐一笑?”
  饶是李林甫再聪明,也没能理解唐一笑这话的意思。
  唐一笑笑了,“左相说的是哪里话,我当然是唐一笑了,但,我也不只是唐一笑,这句话算是我对左相的回报。”
  “……你的身份,我也猜到了一些。道门和我北禅宗的确近乎于不死不休,你又与道门关系匪浅,可为什么要理会佛道之争呢?他们的争斗根本就毫无意义,因为谁都不可能彻底消灭另一方,这种争斗一定会一直延续下去不知道多少年。你既然和道门渊源颇深,在外界看来,你本身就代表了道门的意志,哪怕佛道继续倾轧,可这其实并不影响你我的合作不是吗?难道你我合作就代表了佛道一家吗?这些事,你该当能看得清楚才是。”
  李林甫只以为唐一笑指的是她道门中人的身份,唐一笑也无意再继续,最后只是说道,“左相所言至理,唐某也只好回礼。若唐一笑只是唐一笑,听得左相今天这番话,或可合作无疑,只可惜此时见面,就算你我合作,有朝一日实现心中野心与抱负,到那时你我也注定要反目成仇。左相对唐某坦诚相待,唐某也不会暗藏算计,今日所言,均是实言。”
  李林甫沉默片刻,“既然如此,今后便异营分道吧。希望下次再见时,你还能如今日这般坦诚。”
  唐一笑站起身来,向李林甫抱拳一礼,然后莫名地生出了想要邀请他的冲动,“虽然唐某与左相注定为敌,但唐某曾和人相约某年某日同游富士山赏雪,今日所见左相,唐某欲邀左相同去,不知左相意何如?”
  “人生得一知己实在难得,不如约定,若你我当中有人先实现心中抱负,另一人又并未先走一步,便去那富士山赏雪,如何?”
  唐一笑眼前一亮,“一言为定!”
  ……
  当涂江
  “你说什么?”那人醉眼朦胧,酒壶里已经倒不出一滴酒,他却还闭着一只眼睛,盯着酒壶的口看,“雪如纨素烟如柄,白扇倒悬东海天……真是好诗、好景!这天下间真的有这么美的地方吗?想那蓬莱仙境也不过如此吧……”
  “我听人说,那儿的景色是不错,而且现在去的话,人应该会很少,雪漫在山上,山上有九个山顶,还有火山的山口,还会有粉白的樱花飘落,下面还有温泉,可惜我不像你,作不出那么好的诗来。不过你要是去了,你写出的诗一定比那句‘雪如纨素烟如柄,白扇倒悬东海天’来得好!”
  “哈哈哈哈……”那人大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把小船踩得吱呀作响,满身的酒气,却不让人感到厌烦,反而有着醉了无数的心思,“你倒是看得起我。放眼天下,谁还能记得有我这样一个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人……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那人笑中带泪,神情悲怆,又含着些倔强,而脸上却有着些许的讽刺,不知是讽刺许多人有眼无珠,还是在讽刺自己如今已近乎穷途末路……
  “三十年前,我立志要删述六经、辉映千春,可如今呢?现在想想,当初的那句‘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竟成了一句讽刺,到头来,我和一事无成又有什么两样?回想我这一生,除了喝了一江的酒,写了一山的诗,和那些庸碌之辈又有什么两样?尤其是……除了你,竟也没个来送我的朋友。”
  “今日多谢你能来陪我喝酒,听我一个酒鬼抱怨。算来算去,你我也认识了三十几年了吧,你的样子竟也没什么变化,只是我却成了只能拖累旁人的无用之人……如果有来世,我一定和你去那富士山赏雪,到时候你提着好酒,我拽着月亮,咱们一定不醉不归!”
  “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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