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四章 青梅煮酒

　　或许是因为唐一笑生于黑暗，就偏生要格外地向往光明正大，在这一次硬刚李林甫之前，她让人送了请柬，邀李林甫品酒一叙。当然品酒只是假托说辞，这次见面，便权当算作是两名剑客决斗前喝过了生死酒，就好像是两名运动员为了公平起见而要听发令员的一声枪响一样。
　　世人说李林甫阴险狡诈，心思恶毒如蛇，可偏生他却是唐一笑遇见过的说话最不加遮掩的一个，明明他扮演的角色并不光彩，违逆了绝大多数人所坚持和认同的信条，但他这人坏得却可称得上是光明磊落。
　　也有许多人评价唐一笑其人，最像一潭浑水，让人看不清深浅，不知道她究竟是八面玲珑、追名逐利的商人本性，还是心怀慈悲的善人，有人说唐一笑是侠商，可也有人说唐一笑工于算计，心思狡诈。
　　李林甫和唐一笑同样都是充斥着反差的人，或者就像李林甫说的那样，他们两个才是最有可能成为知己的人，旁人都看不懂的东西，他们对对方却宛如隔岸观火，看得一清二楚。
　　唐一笑与李林甫相对而坐，榻上置一案几，案上有炉，炉上有壶，其侧还置一应碗碟，皆是瓜果蔬食，唯有一碗略大，其中盛有青梅十二颗，与白色瓷碗映衬得相得益彰，只观其颜色，便叫人觉得胃口大开。
　　就像决斗前周全礼数的剑客一样，一应礼数俱行过之后，唐一笑将碗中青梅置于壶中滚沸的烧酒中，一边笑说，“前些时候，有朋友从黔中带来了这些青梅，我曾听人说青梅可淡酒，今日特请左相一品。”
　　李林甫身上既带着利落的行伍气，又带了读书人特有的儒雅，可最惹眼的还是他身上那煌煌如日的气场，这是身居高位、且大权在握之人独有的，旁人就算是再如何也是效仿不出的。寻常人只是被李林甫看上一眼，又或是离得稍近些，便先自觉矮了一头，自惭形秽了起来。而此时他与唐一笑相对而坐，其中夹杂着酒气与梅子的清香，尚有丝丝白雾氤氲，却倒像是收敛了气场，变得只好像是一个满腹经纶、胸中自有韬略的文人。
　　“青梅煮酒，值得一品，对手难得，谈兴确浓。”
　　二人之间，并没有寻常敌人见面那样的剑拔弩张，反而十分平和，或许这都源于他们对彼此的那份欣赏，更何况，如果不是李眠卿全家的血债，唐一笑和李林甫本是无仇无怨的。
　　唐一笑微微一笑，在酒中加入些许盐粒、姜丝等一应佐料，用料、手法之精细，足见诚意与用心。
　　“第一次，那支梅花镖是你的。”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他能够和唐一笑心平气和地坐在这儿聊天，就像李林甫自己说的那样，他的确谈性确浓，这个对手让他觉得像是找到了一颗沧海遗珠一样，向来沉稳深重的他此时心里竟有了几分跃跃欲试。
　　唐一笑点头，随即笑说，“若是没有那支梅花镖，只怕我未必能走得出长安。”
　　“原本你的计划不该是现在这般，如果不是长安的那场水患，你我也未必是今天这个局面吧。”李林甫说罢一笑，眼尾勾勒出了一弯细纹，虽然已经五十余岁，但这两道细纹却更添几分魅力，“你来长安，该是比你计划中的要晚了许多吧，或者，这天下钱庄也不该是现在才出现，我说的可有错？”
　　唐一笑为李林甫斟酒，一边无奈笑说，“左相所言甚是。敌人再狡猾，可只要能够接近，就自然会有攻破的办法，早我就该来长安，以钱庄拉左相入伙，便算作是第一步，而后左相与我之间自然亲近许多，我又入了京兆府，有左相庇佑，半年的光景，已经足够我好好施展一番了，或可得到左相重用也犹未可知。只是没想到，长安水患一出，我却不得不提前站到了左相的对立面，以往计划全盘皆废。”
　　李林甫仔细闻着这青梅酒的香气，随后浅尝一点，又是一饮而尽，面色愉悦，不由赞道，“好一个青梅煮酒！”
　　“今日请左相尽兴。”
　　二人相谈甚欢，又有好酒相佐，自是愈加兴味盎然。
　　“韩氏夫妇一家，左相何以为之？”
　　韩氏夫妇的死，一直以来都是唐一笑心里的一道疤，甚至间接地成为了她的一个心魔，可此时在李林甫面前再次谈到的时候，却没有太多的杀气和怨怼，只是谈论二字而已。
　　李林甫拿起筷子，夹了一片糯米莲藕，尝过之后，也是口舌生香，清爽甜糯，实在是极对他的胃口。
　　“此事非我授意，下属搜山时候为之。不过我倒是没有想到，竟会引出韩林来，你和南禅宗倒真是很有缘分。此前你同我说的‘身份’二字，我回去后左思右度，却也想不出个答案，就算你与道门牵连颇深，却也不似如此顾及……你究竟是与我为敌，还是与北禅宗为敌？”
　　唐一笑心中不得不在惊讶之余生出许多感慨，她与李林甫见面次数并不多，认识的时间也并不长，可李林甫居然会如此地了解她。不错，如果不是李眠卿这一层身份，以及和孙思邈还有李白的牵连，她哪里会在乎什么道门和北禅宗之间的争斗，她连生死尚且不惧，更不顾世俗礼法，怎会把这些放在心上。
　　就像李林甫猜测的那样，她或许真的会答应他的邀请。
　　“迄今为止，除却左相，我还从未见过北禅宗的诸位，谈何为敌？左相无须再问，我也不可再说，言尽于此，日后左相自会明白。”
　　李林甫饮尽杯中酒后，放下酒杯，注视着唐一笑的动作，眼中赞赏之色愈发浓郁。
　　“第二次的崤山，第三次的五丈原，第四次的阳平关……你每次都能活下来。杀你，是不得不为，但若是真的少了你这样一个对手，我是会寂寞的。”
　　唐一笑也是眼中含笑，“第一次的见面，第二次的梅花镖，第三次的省试，第四次的‘清梦’，还有今天的青梅酒，我没有下毒，左相信我不曾下毒。少了左相，我也并不想看见。说到底，我与左相不过都是被时势推着走的人罢了，许多事情都不得不为，可不想做的事情，总归还是能够选择不去做的。”
　　“你说得不错。”李林甫言语间也夹杂着些许的感慨，随即笑道，“你和太白现在可是好事将近？到时候，我也送你一件礼物，太白其人虽然恃才傲物了一些，但那一身才华也确是足以让他挥霍一生无忧了。”
　　“左相还是直言吧。实不相瞒，感情上，我是十分之迷惑迟钝，左相若是话里有话，我可听不出左相话中真意。”
　　李林甫无奈摇头一笑，“我也是没有想到，你会和太白，太白会和你……十几年间，我还是第一次如此惊讶。”
　　二人聊聊事业，聊聊感情，倒极像是多年的老友，见面时有话有酒，几碟小菜，不知真假地胡侃，火车几乎能够跑到天上去，可其中也有许多认真的话，还有彼此都能够明白的一种默契。
　　“我们之间……是缘分吧。”
　　眼波流转间，唐一笑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若是走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还要说是缘分，我看，你们两个没有一个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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