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章 无有名姓
这一天的白天，唐一笑不知所踪，胡不归在军营里被繁重的军务压得没有一刻喘息。
待到入夜，明明刚才还忙得要命的大都督却是开始泡茶，然后赶往了白天的那座城楼，坐在城楼上的屋脊上，身侧是石雕的兽头，兽头另一侧放着一张小茶桌，上面放着一壶茶，和两个杯子。
夜里，或许才是熟悉的。
很多东西，就好像是偷来的一样。
“来了？”
看着熟悉的一抹衣角，和明明悄无声息却好像被他捕捉到的熟悉的破空声，胡不归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了两下，面上扬起了一抹笑容。
此心安处是吾乡，豪情仍在，不敌温柔。
来人没有说话，只是在他身边盘坐了下来。
这次她来的时候没有熟悉的食盒，也没有那些调侃他的话，好像这片天地只剩下了万古的静谧。
群星黯淡，月亦未明，边塞无蝉，徒有千山万壑以阻猎风。
天地无声。
茶杯轻轻落在矮桌上，分明已是千般小心，万般温柔，却依旧留不下半分的安宁。
“苗疆十凶百险，罗山宗又是三凶交汇之地，人人皆可用蛊，难以辟易，你……”
胡不归忽然有些说不下去，过了片刻，方才转而又道，“如果只是任务，我可以让些利益给她，只要她不再命令你去做这些凶险之事。”
来人沉默片刻，轻轻摇了摇头，“不可。”
而后又极难得地开口解释了一句，“罗山宗除却蛊毒，阵法亦属一绝，我宗门内除我外，无人可堪此任。”
“……你就从未想过你这条命吗？”
“命，或许很重要吧。逝者已矣，徒生者追思，我无父无母，无亲无朋，无爱无恨，无光无明，于我而言，命或许是一种奇怪的存在，我亦无法感知。”
半张面具下的脸似乎牵了牵嘴角，嗓音却不显低沉丧气，只是平铺直叙，平淡且诚恳地陈述着一个毫不夸张的事实。
“……你，可曾想过……你还有我这个朋友。”
胡不归有生以来，从未说过这般小儿女的话，更想不得方才差点有一句更加矫情的话便要脱口而出，可到底，还是咽了下去。
那人点了点头，“我这条命便是弃之亦不可惜，但你仍有兄弟亲朋，的确不该和我一同犯险。”
胡不归顿时气得咬牙切齿，攥紧了拳头，吼出的嗓音阵阵发紧，“犯险？你也知是犯险！明知犯险却还是连命都不要，和我难道半分关系都没有吗？”
那人看了胡不归一眼，“你当我是朋友的吗？”
轻笑一声，“可你知道，我姓甚名谁？”
胡不归原本想要脱口而出的话却瞬间滞住，不免语塞。
“唐一笑吗？”
“……”
“银面侯吗？”
“……”
又是一声轻笑，隔着半张银面的一双眼睛仰望着这片几乎要被浓雾完全遮住的天，却无人能懂她眸中之意。
她从来都不叫唐一笑，为她起这个名字的人，早就已经不在了，因为那个人已经渐渐从她的心里模糊、离开，所以呢，是否这个名字也应该一应奉还？
李眠卿又如何？唐一笑又如何？从未有一个名字真正属于她自己，当史笔将她唯二的这两个名字自史书上勾去，抑或是一任帝王焚书坑儒一回，她又哪里有半寸归处？
哪一个唐一笑，都是唐一笑。
哪一个唐一笑，都不是唐一笑。
“无论旁人如何，你便是你，起码，我会认得你。”
胡不归握紧了拳头，平日将刀剑枪戟都舞得四平八稳，可偏偏只是握拳而已，却让他微微颤抖。
他指挥过千军万马，也不知多少次生死一线，可唯有此刻不复从容。
这天底下，总有些人、有些事能够乱了他的心神。
?“你当真认得我吗？”
胡不归的声音似是比他紧紧握着的拳头还要紧涩，“就算没有旁人，你总还是有我这个朋友在的，哪怕是为了你的朋友，你也要千万要保重自己。”
唐一笑沉默片刻，“我来见你，不是为了说这些的。”
“罗山宗和吐蕃沆瀣一气，所以你要我引蛇出洞，信上已说得清楚，若非为此，你今夜究竟来作甚！”
胡不归一向淡定从容，可此刻他已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怒气，只是稍稍逸散出来，便能灼烧得人发痛。
“今夜，我是来和你作别的。”
……
天色将明未明之时，胡不归忽然召集诸将至帐中议事，帐外却有重兵亲卫把守，无人可知他们密谈了些什么，只知道自帐中出来，众将忽然秘密调动部队，并将营地全部封死，巡逻卫队层层搜索，抓住无数行踪诡异之人，同时，不准许任何人、任何东西离开营地与城池，哪怕是一条虫子，一只飞鸟，统统抓捕。
一时间，就算是军队中的小兵都感受到了突如其来的严峻气息，内心不知何如。
而此时，吐蕃大军营帐内。
“我早就说不该让耶摩罗那个废物去的！胡不归的名头摆在那里，他也敢如此冒进，还白白葬送了我吐蕃数万先锋军，真真是个废物！”
吐蕃此次侵唐的大军副帅沙摩颉此时便是一副暴跳如雷的样子，拳头捶得几案啪啪作响，险些直要把那几案捶得裂开，仿佛心里有烧不尽的怒火。
“沙摩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说谁，当初我提议耶摩罗做先锋，你可是没有说半个字，现在倒是来劲了，倒显得你英明，你羞也不羞！”
吐蕃侵唐大军第二副帅希灵也是性烈如火，指着沙摩颉便骂了回去，在主帅哈古提面前也丝毫不留情面，事实上，制衡之术却不是中原王朝独有的产物，自权力诞生之日起，制衡之术便成为了一件极受欢迎且用途广泛的万金油。
“希灵，你不要以为你可以推卸责任，你再狡辩，也难以掩饰因为耶摩罗的贪功冒进，白白损失了数万吐蕃的大好儿郎的事实！大帅，我提议，接下来由我亲自来做攻打大唐的先锋，保证手到擒来！”
沙摩颉瞥了一眼希灵，倒是一副瞧之不起的样子，把这位第二副帅似乎贬损得一无是处。
而事实上，此时希灵内心也是把耶摩罗骂了个狗血喷头，如果耶摩罗现在站在他面前，他怕是把人生吞活剥的心都有了，若不是那个混账，他怎么会平白在沙摩颉面前矮了一头，还是一大头！
希灵和沙摩颉依旧争吵不休，主帅哈古提仍旧面无表情地看着，好似在看一场并不好笑的戏，他是吐蕃国主一脉的中坚力量，手上握着的权力和在国中的地位远不是沙摩颉和希灵这样的寻常将领能够相比的，因此他并不担心他自己会陷入大权旁落的状况，但作为一个掌控者，他自然要将手下人牢牢把控在自己的手上，因此他会放任希灵和沙摩颉去争，去抢，但最终归根到底，这些资源都依旧掌控在他哈古提的手上，旁人是无论如何也抢不走的。
直到过了好些时候，哈古提才咳嗽了一声，而令他感到满意的是，随着他不算重的一声咳嗽，原本争执得热火朝天，眼看着就要大打出手的两人都瞬间安静了下来，有些敬畏地看着他，这完全符合了哈古提心里的预期。
“好了，都不要吵了。”哈古提的声音有些哑，不过却很沉，事实上，年近七十的他随着一直站队成功，已是大权在手数十年，也掌兵权数十年，其威其势自不是常人可比，只这一句话，便足够让人听之便觉心里发毛。
“耶摩罗贪功冒进，希灵自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便罚希灵戴罪立功，护卫后勤粮草与兵马甲胄。”
哈古提简单地宣布了对希灵的处置，也不再去看希灵那张瞬间变绿的脸，而是转向了沙摩颉。
“沙摩颉，你可有信心立下军令状？”
沙摩颉听闻，先是心里一惊，随后又是一喜，连忙用拳头捶了捶自己的胸口，“大帅，末将必定大破唐军，踏破无楞山！”
而希灵看着哈古提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又看了一眼沙摩颉小人得志的表情，心中却是泛起冷笑，他有预感，这些沙摩颉恐怕能不能有命回来都未必，他自己找死，正好省的他动手。
“沙摩颉，可别风大闪了舌头，若你做不到又该如何？”
“哼，我可不是耶摩罗那种废物，我沙摩颉自是有办法大胜唐军！”
“怎么，你只会胡吹大气吗？大帅在此，要的是你的军令状，你若败，又该当如何？”
沙摩颉看向哈古提，只见哈古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并未阻止希灵，他便是狠狠一咬牙，狠声道，“大帅，末将必不会败，若败，不劳大帅动手，末将自提头来见！”
哈古提点了点头，“八万大军，任你调动，务必要拿下无楞山一线！若能斩杀胡不归和皇甫惟明，我便向国主进言，为你加官，你或可另掌一军也未可知。”
沙摩颉顿时心头火热，连忙应道，“是，大帅！”
就在此时，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慌乱声。
“着火了！东粮仓着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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