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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


  “少主所言甚是。”老者轻叹了一句,默默地退回到原来的阴影当中。

  通告发出不久,果真有不少卖过酒的人找上门来,赔着笑脸说,不好意思,刚刚搞错了,我们要卖的酒不是那几桶,是现在搬来的这几桶,几位大人能不能通融通融,帮帮忙换掉?

  管账的官员果断拒绝了他们的请求,理由是交易是一次性的,既然上一次的交易已经完成,便意味着军方已从货商处购得了该货物的所有权。

  如果想要从军队里交换回原来的货物,属于新的购买行为,需要另起一次新的交易,经过双方协商交易的细节和流程,最后敲定方案,由买方支付相对应的价格。

  商贩们纷纷楞了一下,哪里听得懂什么交易,什么权之类的鬼东西。

  他们只是厌烦眼前这个官员的迂腐,想着念在自己的儿子加入到军队的份上,估计对方也就是走个形式而已,不会太过为难他们,于是就把刚刚从军队里拿到的钱统统掏出来,说,那赶紧的,我们原价回收就是了。

  可管账的官员却告诉他们,这么低的价格,我们是不会卖的。

  除非在这个价格的基础上,再作调整,往上提升一到两倍的价钱,我们便会酌情考虑,是否应当出售这一批货品。

  商贩们一听,当场表示反对,大喊着,两倍?你们怎么不去抢?

  管账的官员微笑着说,因为我们属于正规编制的军队,资金充足,队伍整齐,纪律严明,跟那些流里流气的山贼土匪不同,向来不做有违道德法规之事。

  商贩们又是一听,就更不乐意了,顷刻间怨言四起,其中还有好几个中年男人更是脸红脖子粗地破口大骂,“我混你们的帐,哪有你们这样只做一锤子买卖的,什么权不权的,你甭跟我再提,说了我也不听,我今儿就把话撂这里,我把钱还给你们,你们把酒给回我,完了我再把儿子带走,再怎么样也不能让他留在这个贼窝!”

  “对!你们这哪是什么军队,明摆着就一贼窝!”义愤填膺的人们纷纷跟着起哄。

  管账的官员笑得万分亲切,说,贼人可不跟你们做买卖,我们一没抢,二没偷,做的都是公平买卖,你们怎么能血口喷人呢?

  要拿走酒,没问题,至多支付两倍的价格便可带走,如果说要把孩子从队伍领出去,那就有点困难了,大人开的价可远远不止两桶酒的钱。

  尽管男人自知理亏,但还是不管自己有没有什么道理不道理的,照样理直气壮地大吼,说,我可混你个帐,我儿子是我生的,又不是你们生的,他骨子里流的可是我的血,我要带他走,随时都可以带走,凭什么要看你们脸色,还要给你们付钱?

  管账的官员仍然笑容可掬地说,你说的这些都对,我们对此也能够表示充足的同情和理解,但囿于签署了条约,按照规定,虽然他名义上依然是你的儿子,但这不妨碍他成为我们雇佣的人。

  你也可以这样理解,在未来这几年时间里,我们已经买断了他的人生。

  “你的意思是,你们要抢走我的儿子么?”男人忽而又冷静了下来。

  “不是抢,字面上的意思是雇佣,而且条约上白纸黑字写明了是雇佣,”管账的官员说,“你要是不识字,可以去问问那些认识字的乡亲。”

  “你们要抢走我的儿子么?”男人低声说。

  “注意用词,不是抢,是雇佣。”管账的官员报以微笑。

  “谁他妈批准你抢走我的儿子?!”男人瞪大了眼睛,往前走近了一步。

  无声的气焰在他与管账的官员之间腾起,男人壮起肩膀,昂起下巴,横眉怒目,就像一只公鹿一般,试图让自己显得更加威武雄壮一点,摆出一副挑衅的架势。

  似乎在奋力地表示出自身特有的愠怒,不想理论,不想思考,只管闷着头皮发火。

  “谁他妈批准的你?!”

  他重重地踏地,仿佛在用力地造势,可干草编织的鞋底却不配合,怎么也激不起太大的声响。

  轻微的灰尘在无法按捺的躁动中攘起,尘土飞扬。

  男人再往前踏出一步,长满老茧的粗重拳头唐突地逾越过某条微妙的界线。

  火药味瞬间浓郁了起来,干粉在日照下发酵,发散在四周,似乎已然吸干了水分,时刻等候着爆炸的产生。

  鼓噪的空气随着男人溢出的怒意激流猛进,仿佛秋日麦田里随处可见的饱满麦子,贪婪地汲取着来自大地的养分,以此种方式反哺给种植它们的那些人。

  也就是农民,淳朴而又贪婪的人。

  他在声嘶力竭地大吼着,喉咙干裂,嘴里骂着古往今来一以贯之的老娘,呼喊出去的声线却在逐渐褪色的日光中显得离奇而弯折,倍为沙哑。

  男人粗重的眉毛仿佛两把黝黑的铁杵,铿锵地交击在一起。

  如若愤怒与愤怒交错,犁耙与锄头相交,掀起的尘土,继续在空中飞扬。

  可他的愤怒终究没起到太大的作用,管账的军官微笑地接过他的拳头,同时面不改色地接下他那澎湃的怒气,长长地叹了口气。

  讲不通的道理,便用暴力解决。

  归根结底,世间所有文明的秩序皆是在暴力的基础上建立的,人们大多是因为畏惧暴力而遵守纪律,又因为崇尚暴力而制造争端。

  究竟暴力的本意是如何,于人类而言,究竟是好是坏,负责管账的官员当然是不知道的,但身为暴力的执行者之一,他所负责的,只有执行。

  他好笑地看着眼前这个笨拙的男人,继而侧身闪过男人的又一次攻势,随后反手攥住男人的虎口,用膝盖顶住男人的后腰,三下五除二就将男人死死地摁倒在地上。

  “被我打倒一个,出售价格就往上提升一成,打中我一次,就降低一成,”他一边压制着底下那个破开大骂的男人,一边环顾四周,说,“还有谁要上,接受一对多、多对多的群殴。”

  “混账!放开他!”那些围观的同伙们指着掌管的军官大喊,“休...休要欺人太甚!告诉你,可别嘚瑟,等着,我们这就叫人去!”

  “可别太嚣张,老天爷有眼,早晚是要收你的!”

  ....

  群情激愤,千夫所指,卖酒的商贩们都对这个仗势欺人的军官报以怒目,可在亲眼目睹过军官的身手之后,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给那个男人撑腰。

  他们仿佛选择性失忆一般,对军官一股脑地咒骂,一股脑地嫌弃,却没一个人想过...

  为什么他们会出现在这里?

  如果心里没鬼,放心不下自己的孩子,为什么要特意收回之前卖出去的酒,用全新的几桶酒来替换?

  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贪心,自以为是,没有任何道理地认定自己是这个世界上的为数不多的聪明人,而其余的人都是傻子或者白痴。

  穷怕了,总幻想着天上能掉个馅饼来。

  可归根结底,又能有多少人是真真正正的傻子?

  人与人之间能有什么不同,生下来都是依靠感官感知外物,依靠大脑思考内在的生物,既然是一个人能想到的事,那同一件事,自然就会有另一个人可以想到。

  道理显而易见,嘴面上说说自然简单,可一旦切入到现实,却又会出现种类繁多的分化和差距,其中不可避免地伴随着歧视和偏见。

  影响或多或少,有时仅会涉及到一个人,有时则会连及到一群人,有时甚至可能会影响到整整一代人。

  大概每代人都有每代人的活法吧,就像从小到大在耳边最常听到的就是,你们这些年轻的小孩什么也不懂,是垮掉的一代。

  然后等到垮掉的这一代长大了,又会反过来看自己的下一代,看着他们游手好闲,轻轻松松,成天不干正事,就又会不自觉地说,你们这是垮掉的一代。

  传播焦虑,施加压力,在潜移默化之间,渐渐成为了一种主流的鞭策手段。

  我们都是或是间接,或是直接的施压者,以为人这种东西就像流水线上的产品一样,放在流水线上,按部就班地走过道道工序,便能大功造成。

  不管自身是否适应这一些零件,都只管死命地往里面塞,因为塞不进去的话,就代表着通过不了考核,通过不了考核的话,在很多经过流水线加工出来的成品的眼里,就等同于失去了未来,没有价值,还没开始跑,就已经输在了起跑线上。

  但只顾着产量的他们,很少会去想,在巨大的挤压之下,其实有很多东西都开始变了,变得乏味,变得没有乐趣,就像装在罐头里的桃子一样。

  固然可以充饥解渴,但很难是惹人喜欢的桃子。

  事实上是,除了某些天生残缺的可怜人以外,没有谁生来就是傻子。

  天生我材必有用,说到底,唯有那些只懂得一昧指责他人,讥讽他人,否决他人,却从不自省的人,才是最傻的那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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